“昭陽殿的人都死了”
今年冬天要比去歲暖和些, 已是臘月初,徐州第一場雪還未落下,空氣中有幾分微涼寒氣, 倒也受得住。
林寶珠攏緊身上素色的滾毛披風,立於門前等著春桃開門, 她是在入徐州的第二日遇到了春桃。
春桃離開沈家時已脫了奴籍, 一直住在城郊的小木屋裏, 偶然一次外出二人相遇,就把林寶珠接到自己這邊小院住著, 她平日就是做些繡活謀生,多了個林寶珠,日子過得緊巴巴。
林寶珠不會死乞白賴地住, 做不來精細繡活, 但她識字,平日就在有錢人家裏給小姐們做女先生, 商賈人家, 要求不高, 能識文斷字即可,這會兒年關將近, 她從方員外那裏領了束脩和兩匹布帛,等著晚些跟春桃一起去集市采買年關用的東西。
很快那扇木門開了, 春桃抱著嶄新狐裘又給她裹了一圈,“快下雪了, 姐姐快來。”
林寶珠微微瞪大眼, 抬手擋了下, “哪裏來的狐裘?”瞧著可不便宜, 少說也得一匹百八十兩。
“是喬大娘送來的, 知道姐姐身子弱,特意送來好讓你過個冬。”
“太貴重了,不能收。”林寶珠急忙脫下,規規整整疊好,“以後喬大娘的東西,咱們少收。”喬大娘家中有個年及弱冠尚未娶妻的兒子,無事獻殷勤,隻怕目的不純。
“……好吧。”春桃頗為惋惜,目光在狐裘上流連不止,她年紀小,不懂事,還是多聽阿嬌姐姐的,總沒錯。
她還不知道林寶珠的身份,一直都喚她阿嬌姐姐,林寶珠摸摸她的腦袋,打開錢袋子給她看,“你瞧,咱們自己也是有錢的,不用總拿別人的。”受夠了手心向上委曲求全的日子,她覺得現在這樣,靠著自己的能力掙錢吃飯,挺好的。
春桃很快被轉移注意,捧著錢袋子細細數,足足有二十兩紋銀呢,“好多錢,可夠我們活一年了!”看也不看,趕緊把狐裘收進箱籠裏,“改明兒就給喬大娘送回去。”
林寶珠被她逗笑,“你若是喜歡這樣的,一會兒去集市就給你買。”春桃還在長身體,衣裳是前兩年的,現在穿著都短上寸許,也該換了,她把兩匹布放下,“等這場雪下完了,就請繡娘上門給你量體裁衣,這些也夠換兩身新衣裳,正好還能趕上過年。”
一聽有新衣裳,春桃喜不自勝,姐妹倆手挽手去集市裏,平常她們吃得節儉,快過年了,林寶珠想多買些,籃子很快裝滿,上麵蓋滿了白菜蘿卜,最底下壓著整荷葉雞和一隻烤羊腿,另外單獨拎了一壺米酒。
“今晚可以吃頓豐盛的了。”春桃咧著嘴笑,忽然就被匆匆而過的行人撞了個趔趄,抬頭正要怒罵,便見前麵茶樓裏擠滿了人。
“快快快,馬上就開始了。”
又被接二連三地撞,林寶珠攬過春桃,順著人流往茶樓去。
就聽裏頭醒木一拍,說書先生開始嚷嚷,起先還在說那遊園驚夢的故事,忽然卻變成了皇室秘聞,“話說那林氏女原就是個盲女,當今陛下不嫌棄她,請了神醫為她醫治,誰曾想就在封後大典當日,林皇後卻悄無聲息地消失……”
聽著那說書先生把自己的事情當成談資,林寶珠臉色微變,偏偏春桃又聽得興致盎然,她不好拉人走,隻能低著頭默默啜茶。
耳朵卻是一刻不閑,直到聽那先生說,“……龍顏震怒,血洗昭陽殿,血流三千裏”她再穩不住,握著茶杯的指節捏得蒼白。
“阿嬌姐姐,阿嬌姐姐?”故事結束了,春桃推了推她的胳膊,“姐姐,你怎麽了?”
林寶珠不知道自己此時臉色有多嚇人,怔怔地搖頭,“……走吧。”甫一起身,就將擱在旁邊的竹籃打翻,圓圓的白菜咕嚕嚕滾了一地,可是她也顧不上了,跌跌撞撞往外跑。
春桃彎腰去撿,緊跟著追出去,一直到了城門口,才勉強把人拽住,林寶珠抓著她問:“當初我離開沈家,他可有為難你?”
春桃反應半晌,才明白“他”是何人,想了會兒道:“也談不上為難……隻有四姑娘和大夫人瞧我不順眼,大夫人要將我發賣,被二公子攔下了,不僅如此,角樓裏一切如舊,您的臥房衣物都在,隻是後來二公子與沈家斷了關係,也不見了……”
“再後來,角樓不慎起火,四姑娘傷了臉離家出走,老夫人便將身契還我,之後的事就不知道了。”
林寶珠暗暗鬆了口氣,看樣子,沈禹州也不算泯滅人性,想來茶樓說書的隻是誇大其詞了。
如此安慰自己,可到了夜裏,縷縷被噩夢驚醒,夢裏一片紅色,到處血淋淋的,連個落腳的地都沒有,那股子惡心的粘稠感再次湧現,恍惚間回到宮變那一夜。
林寶珠猝然坐起,後背冷汗涔涔,浸透了衣衫。
不行,她要回去。
外頭不知何時飄起了鵝毛大雪,紛紛揚揚,幾乎快掩埋了整個小屋,林寶珠一咬牙,繞開春桃,小心翼翼地下床穿衣,她隻能連夜離開。
等她到了門口,剛拉開們,一隻手停在半空中,雙雙俱是微愕,李青鬆淡然地放下手,“果然在這裏。”
林寶珠略一蹙眉,“李公子是到此處是專程尋我的?”難道他已經向沈禹州招認,把她的下落供出來了?
看出她的疑惑,李青鬆並未放在心上,“也不算專程,隻是路過。”還是一如既往地直白,也不廢話,遞過去一封信箋,“從宮裏出來,靖安侯與長公主托在下送信。”
一聽是父母親的信,林寶珠當即紅了眼眶,奪過書信拆開,裏頭字字切切都是關心,越看淚水越是洶湧,“母親她們……都知道了?”
她不知該如何麵對沈禹州,當時內心想法就是離開,走得倉促,沒來得及留下隻言片語,到了徐州以後,又一直隱藏身份小心翼翼,料想侯府就在帝王眼皮子底下,林寶珠半個字都不敢往家裏傳,就怕他會順著線索查過來。
“她們,都還好嗎?”林寶珠哽咽著問。
李青鬆麵無表情,點了下頭,“都很好,陛下沒拿她們怎麽樣。”送走林寶珠後,他再度入宮,因為他一向是石頭般的心腸,與任何人都沒有交情,沈禹州不曾懷疑過他,期間他去了趟侯府,借著給長公主看病之機,透露過消息,這才有了這封書信。
“謝謝你,幫了我這麽多……”林寶珠格外珍惜,將那書信緊緊捂在胸口,“隻是,恐怕還要再麻煩你一次。”
“盡快。”李青鬆留下兩個字,背過身去,他守著門口,林寶珠快步進屋取來筆墨,稍忖了忖,隻留下“平安,勿念”四個字,署名都不敢有,就遞到李青鬆跟前,他挑了下眉。
林寶珠解釋,“母親認得我的字。”
“不多說些什麽?”李青鬆不愛管別人的家事,隻不過林寶珠是他帶出來的,總是會上心些,“還是……你不相信我?”
“當真毫無此意。”林寶珠連連擺手,“時間緊迫,我也擔心,萬一……萬一他懷疑到你頭上,這就是鐵證,隻怕會害了你。”
李青鬆早在她解釋時就把信塞到袖袋中,“知道了。”言簡意賅,轉身就走。
“等等。”林寶珠追了上去,猶豫再三,問他,“昭陽殿的人……”
“死了。”李青鬆淡淡道。
於林寶珠而言,就是晴天霹靂,“他……他把人殺了?”
李青鬆避而不答,反問:“你都走了,還關心這些做什麽?”
“可我不想別人因我而死。”林寶珠下意識答。李青鬆難得笑了一次,“你這人可真有意思。”
知道他是在陰陽怪氣,林寶珠不惱,認真道:“最該死的人,是我。”因為她活著一天,就要連累無數人因她喪命,她活夠了,有時候死,未必不是一種解脫。
與其回到那座牢籠,她情願一死,“可否最後拜托你一次?”她咬著下唇,“……待我的死訊傳回上京後,帶我父母親離開那個是非之地,就告訴他們,我一直都在。”
“你要假死?”
林寶珠搖頭,杏眸含淚,“不,真死。”她又接連寫了十數張字條,“往後每年,還請你給我父母親寄去一封,如此她們知道我活著,也知道我的迫不得已,便不會深究下去。”
她從牆頭敲下一塊磚來,裏頭藏著她從宮裏帶出來的積蓄,“這些就當是答謝……”看模樣是認真了。
“你瘋了。”李青鬆平靜地陳述,“且不論靖安侯與長公主,以陛下的性子,活要見人,死要見屍,你想死,我還嫌你屍體沉。”
林寶珠:“……”
李青鬆把她餘下的字條撕了個粉碎,掌勁一揮,碎片盡數飄到外頭的雪地裏,“林姑娘,你還是繼續苟且偷生著,若是輕易死了,你對不起所有為你而犧牲的人。”
靖安侯和沁陽長公主無疑是最難過的,還有那些已經為她死去的人,再不濟……還有他,辛辛苦苦治好她的眼睛,又辛辛苦苦把人從宮裏帶出來,結果,說死就死了。
簡直浪費他時間。
若不是因為……他才懶得管她死活。
李青鬆沒來由地生氣了,扭頭就走,徒留茫然無措的林寶珠呆呆望著他踏雪夜行的背影。
好奇怪的大夫,居然會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