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什麽時候好的?”甘靈犀靠坐在桌子上,神情壓抑不住的興奮,“你腦袋裏的東西,一直都在,你卻好了?是你兒子治愈你的是不是?”

她狂笑著,抓著自己的頭發,幾乎要哭出來:“他能救鬆默!他可以救鬆默!”

井渺咳嗽起來,剛才接連的說話讓他嗓子發幹,抓著席斯言的手也慢慢鬆開。

他的Alpha將他緊緊保護在懷裏,麵容無比冷靜:“他不可以。”

井渺意外地抬起頭來看著席斯言。

甘靈犀的笑聲止住:“什麽?”

“席樂生從來不是你判斷的重塑。”席斯言眼裏露出輕微的可憐,“他的天賦是【記憶清除】,清理掉痛苦,隻留下愛和快樂。”

井渺在他懷裏瞪大了眼睛:“哥哥......”原來他一直都知道。

他感受那雙帶著安撫意味的手將他抱得更緊,災難麵前,他們都用盡全力保護彼此。

甘靈犀目眥欲裂:“不可能!我不會判斷錯!我的天賦......”

“你的天賦很強大,但是錯誤。”席斯言打斷她,“你明明知道,渺渺腦袋裏的那個小血塊,並不是依靠天賦在消減,他隻是隨著藥物浸染,時間流逝,一個生病的人緩慢康複出現的必然過程。你將我們的基因、我們的孩子和天賦看得太重了,你欺騙了自己。”

席斯言看著甘靈犀僵硬的表情, 歎出一口氣:“甘靈犀,把鬆默帶給我,我可以嚐試去救他。席樂生對你們沒有用,你還不明白嗎?”

——

鬆默織圍巾很快。

男孩子還很小,隻要織短短一截就能把他包裹起來。鬆默在他身上比了比,滿意地微笑,他顫抖著吐了一口氣,差點被鎮紮到手。

席樂生看了一會,仰著頭問道:“叔叔,你有很不高興的記憶嗎?”

鬆默手一頓,轉頭看向席樂生,眼裏都是迷茫。

“叔叔,小狼可以讓你變得很開心。”他小小的手去嚐試觸摸鬆默的手,“我、我隻會一點點,你要試試嗎?”

——

“你為什麽沒有受天賦影響?”甘靈犀突然發現不對,她豔麗的臉上都是可怖的神情,“為什麽?你剛剛在演戲?”

她拿著遙控器站到窗邊,又在整個房間四處翻找,瘋了一樣:“你在拖延時間?你做了什麽?”

井渺摸上席斯言的臉,安慰的聲音很小:“席斯言,別怕。我能感受到小狼,他離我們很近。”

“你怎麽不聽話?”Alpha的聲音很啞,刻意壓抑的溫柔像沙漠裏的雨,“不是讓你在家等我嗎?不能因為長大了,就亂跑。”

井渺笑起來,他慣性地,克製而內斂地輕笑:“我也不能一直逃避,躲在你們身後。那是我的孩子,這是我的Alpha,我當然要來。”

他們在惡魔麵前擁抱,席斯言有種久別重逢的感覺,悲傷和喜悅一起交織著出現,他親吻他的頭發,聲音很低:“天賦作用範圍是有限的,這個房間用折疊空間改造了,他們應該在某個暗室。”

井渺點頭,在他胸口寫字:“嗯,沒事的,沒事的哥哥。”

甘靈犀找了一圈,脫力般地跌坐在地上:“我不明白。”

麵前的兩個人沒有說話,隻看著這個已經瘋掉的女人自言自語:“我不明白,我不相信,他是重塑,他是的。”

左側的書櫃亮了一下紅燈,玻璃櫃緩緩打開。

井渺瞬間坐直了身體看過去。

鬆默一隻手提著一個小籃子,一隻手牽著席樂生走出來,身上的藍白色衣服在陰影下像極了病號服,他像隻是路過一樣,在那個櫃子裏按了一個按鈕。

這個房間的電流警戒線瞬間消失了。

空氣停頓了一下,一直安靜的席樂生發現握著自己的手鬆開了。

小男孩看到父母,強裝的鎮定瞬間瓦解,眼淚奪眶而出。

“小狼!”

井渺哭著大喊,一把接住跑著過來的小朋友。

“哇!!!爸爸爸爸!”他撲進井渺懷裏,哭的稀裏嘩啦,“我好害怕,我好害怕!”

“不怕不怕,爸爸來了。”井渺哭著安撫他的孩子,心又疼又酸。席斯言把他拉起來上下打量,也沒了平時端著的模樣。

“有沒有受傷?爸爸看看,對不起,對不起寶貝!”席斯言上下檢查了一遍,這才流著淚親吻了孩子的臉頰。

回到父母懷抱的男孩子終於慢慢停止了哭泣,怯生生地回眸看過去。

鬆默安靜站著,看著席樂生笑。

他走到甘靈犀身邊,伸手抱了抱她,滿麵溫柔笑意。

甘靈犀木然地轉頭:“他們說他不是重塑,隻是記憶清除。”她啞著聲音道歉,“對不起,我可能救不了你了。”

鬆默抬起她一隻手,放在胸口輕輕搖頭,Omega伸手比劃手語:[我現在很高興,你把他們放了吧。]

甘靈犀看著他,眼裏的空洞越發放大,仿佛在看陌生人。她沉默了一會,然後垂首:“我不想,我太恨了。”

她緩緩站起來,直愣愣地盯著地麵:“不讓你活下去,大家都別活下去了。”

鬆默眼裏出現恐懼,他伸手去拿他手裏的遙控,一個勁地搖頭。

一個病入膏肓的Omega悍動不了一個健康的Alpha分毫,甘靈犀把他拉往身後,平靜地看向席斯言:“你免疫所有天賦,還能感知天賦動向,你裝作被幻覺控製,其實隻是為了拖延時間,等你們的人行動。”

“是。”席斯言坦然承認,“放棄吧甘靈犀,你已經暴露在紅外線裏了。”

“你心好冷,你一點都不內疚嗎?”甘靈犀皺起眉,審視著席斯言,“不對,你釋懷了,為什麽?這種痛苦,為什麽?”

席斯言閉著眼歎氣:“我曾經是自苦過,九年前的事我這輩子都會記得。但渺渺和樂生都告訴我了,我早就知道了他們對我的愛和期盼。基因融合的秘密是人類意願,赫拉是死了多少人才凝結出來的東西,它有意識,並不是一個物體,在內疚的一直都是你自己。”

“宋浮雪提出為鬆默做轉變性別的手術,一是想從根本上嚐試改善鬆默的抑鬱,讓他坦然接受自己的性別或許更好。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她察覺到他身體裏的孕囊是危害性的存在,想借機將它拿掉。”席斯言把自己的孩子和Omega保護在身後,“你們拒絕了。然後這麽多年過去,這個孕囊已經在他身體裏,意識上再抗拒,生理上也成為了鬆默的一部分,無法再輕易分割了。”

甘靈犀像受了打擊,踉蹌了兩步:“我......我想讓他知道,就算是不能生育的Omega,我也愛他,性別、性別代表不了什麽。”

井渺聽明白了大概,他看向鬆默,這個Omega本來沉默地站著,聽到甘靈犀的話卻激烈地比劃手語。

[不是你的錯!是我自己不願意做手術!]崾殽

甘靈犀看著他笑了笑,按下他作亂的手:“我以前以為,我隻要努力接手家族,就能保護好自己愛的人,為了把他留在身邊,我做了很多錯事。也許一開始,我們不要相愛,就不會有這些悲劇了。”

鬆默掙紮著,顫抖著手比劃,嗓子裏發出含糊不清的嗚咽,像是悲鳴。

“我可能一直都知道席樂生不是重塑。你說得對,我在騙自己。”她麵無表情地按下遙控器,“井渺明明想起了一切,卻還是停在了十幾歲,這不是重塑......我親手把他害到這裏,我怪罪了世界上每一個人,希望和錯誤我都歸於他們。”

巨大的爆炸聲響起,席斯言瞬間把井渺和席樂生撲倒在身下。

“席斯言!”井渺掙紮著,席樂生哇哇哭個不停。

“渺渺,你聽我說,等會兒......”

“不會炸的!”井渺撐起來,捧著席斯言的臉頰,剛才這一秒鍾席斯言像過了一生,他看到甘靈犀手指動彈的瞬間,靈魂都碎了。

他不向往死在一起了。

他想他們都活著。

“我破解了她的屏蔽係統。”井渺把席樂生推到他懷裏,示意他哄小孩,“哥哥,別怕,不要放我一個人,說說也不行。”

席斯言被震碎的靈魂又粘合到一起,他的意識和眼神重新恢複清明:“好,好。”

爆炸隻有一聲,就停止了。

甘靈犀一手保護著鬆默,一手慌張地按下遙控器每一個按鈕:“不可能......”

“從希光的屏蔽係統在當年確實是最超前的存在。”智商重新上線的席斯言冷靜道,“但是渺渺一年前在天府澤就破解了她這套算法。”

恢複正常的井渺,對這套屏蔽係統應該更敏感。

二十六歲的數學家有自己的冷靜和理智,他在找來之前就和外麵的人通過破解開的網絡聯係上。

從希光的屏蔽係統有自毀裝置,不能貿然進來救援,隻能逐步排查危險。

顯然警方沒有完全排查幹淨,甘靈犀就按了遙控器,但這個時間,拆除大部分自毀設施應該是夠的。

甘靈犀眨了眨眼,然後笑了:“我就真要這麽孤獨啊......”她眼裏精光乍現,下一刻一直掛在衣服上的槍瞬間就抬了起來。

被瞄準的人還沒來得及反應,持槍的人就麵無表情地跪在了地上。

一枚子彈貫穿甘靈犀的左胸口,女人和她的血液一樣,直挺挺地下來,房間裏都是碗蓮夫人的信息素香氣。

她像不會疼似的,捂著自己的胸口,碰到一手的血,嘴裏的話語也含糊不清:“這個世界不會變好了。”

階級,利益,牛鬼蛇神,人麵獸心。

甘靈犀救了數不清的人,無數新生兒自她手上到這個人間,她悄悄放走的進化派幼兒實驗體不計其數。

她的照片還掛在心理院的功勳牆上,無數精神病患者的家屬給她送過錦旗和鮮花,甘靈犀的名字全世界都知道。

但她也殺了很多人。

那個死了無數Omega和Beta才誕生的赫拉,一整個醫院裏被她宣告了死期的病人,還有無數、無數在進化派死去的人......她付出金錢和精力,推動黑暗。

她說自己是審判虛假的人,也是被罪惡審判的人。

“基因阻斷劑救不了這個世界。”甘靈犀倒在鬆默懷裏,雙眼看著天花板不再聚焦,“從科技超越科學的正常速度發展開始,這個世界就開始萬劫不複了。千年前,人類隻有男女,對外太空的探索還停留在尋找生命體的時候......他們就開始自毀了,欲望隻會,越來越大......不會再變好了。”

“對,他們自毀,毀滅後又用一息尚存頑強涅槃。人類不是地球上存活最久的生物,但最開始,隻是活著兩個字就支撐著世界運轉到現在。你隻是沒來得及看見,就選擇了投身罪大惡極。”井渺回答她,“但人人都有選擇放棄的權利,靈犀姐,你這些年,也辛苦了。”

甘靈犀笑了笑,她流逝的感知受到一滴水的召喚,重新提起一些精神來。她仰頭,看到鬆默哭的崩潰的臉。

“你說說話,說說話。”她抬起手,想觸碰他的臉頰,最後卻無力地垂回身邊,落在自己的血液上。

鬆默搖著頭,抱著她沉默地流淚。

“不哭。”她聲音越來越輕,“我、我們下輩子,不做人了,就做路邊的花,我做一隻貓,一隻狗,我守著你,好不好?”

從春到冬,從生到死。

室內安靜了下來,隻有席斯言的軍用通訊器發出聲音,示意他們盡快離開,唯一爆炸的炸彈在一個毒氣實驗室旁邊,恐怕有生化泄露的風險。

席斯言扶著井渺站起來,看到鬆默還伏在甘靈犀的屍體上哭。

“鬆默,你跟我們......”

Omega舉起了甘靈犀手裏的槍對準他們。

井渺尖叫了一聲,緊緊擋在席樂生和席斯言前麵。

“渺渺!”

身體的失重隻是一瞬。鬆默看著他們一個擋在身前,一個應激性地將他們推遠,相愛的人在生死麵前各有義無反顧的選擇。

扣動扳機的聲音空餉,無事發生。

她想毀了一切是真的,她沒想真的傷害他們,也是真的。甘靈犀親眼看著一個不正常的Omega孕育了一個生命,為了愛哭著長大,掙紮著朝前,她無數次可以動手,卻沒有動手。

那好像是,更幸運一些的鬆默和她更幸運一些的孩子。

鬆默的AI傳出機械的男聲:[你們快走吧,我不走了。]

一場驚心動魄結束,席斯言快步走過去重新把井渺攔在身後,語氣急促:“你跟我們一起走,我說過,我可以試著救活你!”

鬆默沒有搭理他們,隻是靜靜地坐在這具屍體邊,目光仍然溫柔。

他感受到自己的手傳來溫度,小小的軟軟的,暖暖的。

鬆默側頭,看到還淚眼婆娑的席樂生。

“叔叔,你跟著小狼走吧。”席樂生不敢看那個倒在血泊裏的屍體,邊哭邊說,“叔叔可以帶阿姨一起走。”

鬆默愣怔了很久,對著他笑了笑。

Omega從身邊的籃子裏拿出那條勾好的小圍巾,燕麥色,很普通的羊毛。

他圍在席樂生的脖頸上,用AI說話:[對不起,不能教你爸爸勾圍巾了。]

男孩子的臉被暖色係的圍巾襯得軟乎乎,在這片黑暗的區域裏,像一束光芒。鬆默又說:[騙了你,小狗隻有一隻,在門牌號108的民房裏,你帶走它,好好養大。]

通訊器AI說完這句話,就被鬆默關了摘下來。

沉默的Omega坐回原來的姿勢,守在甘靈犀身邊,一動不動。

空氣裏的氣體開始不好聞,席斯言的淨化瞬間發揮,他們猶豫了一下,還是嚐試去拉扯鬆默。

Omega明明孱弱不堪的身體此刻卻如同長在地上。

他仰起頭看了井渺和席斯言一眼,再次真心實意地搖了搖頭,鬆默指指席樂生,做了揮手的動作。

他捂著自己的眼睛,再次揮了揮手。

席斯言愣了片刻,送掉了拉扯他的力氣。

“不行!你快跟我們走,鬆默......鬆默哥,你相信我們,可以活著。”井渺不想放棄,下意識裏的悲傷掩藏不住,淚水奪眶而出。

席斯言把他拉過來,安撫地拍了拍背:“走吧渺渺。”

他抱起席樂生,在軍方通訊器的催促聲裏,逐漸離開了這個房間。

——

鬆默站起來關上了房間的門。

沒有了席斯言的淨化,空氣又難聞起來,鬆默劇烈地咳嗽。

——

“哥哥,鬆默......”

“他不想活了。”席斯言沉重地閉眼,“他趕我們走,是不想樂生看到他自殺的場麵。”

井渺愣住,忽然想明白了他為什麽捂住自己的眼睛。

鬆默捂住的,是小孩子的眼睛。

他們跑到三樓時,傳來了一聲沒裝消音的手槍槍響。

席斯言和井渺腳步一頓,都留下了眼淚。

席樂生被抱在懷裏,小孩子因為害怕和疲累已經睡著了,也許一覺醒來,昨天的事就不再清晰。

再過幾年,就會完全忘了。

那條燕麥色的圍巾還有輕微的雛菊香味,仿佛是最後的證明。

希望他們來世做花,做蝴蝶,做貓咪,做狗......希望所有的靈魂都得到安息,都去往自由的遠方。

淩晨四點,天快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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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的淚目給靈默,下輩子成為自由的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