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麽要安撫不願意離開福利院的小朋友?”席斯言蹲下來,幫他係不知道什麽時候散開的鞋帶。

井渺低著頭看席斯言寬闊的肩膀和烏黑的顱頂。

“因為我感覺到了哥哥,他們是真心的喜歡小鹿。”井渺一字一頓地說。

“好了,這次係的很緊。”

席斯言站起來,溫和地問他:“渺渺怎麽感覺到的?”

“不知道,就是感覺到的。”他抱著席斯言的手臂,思考了一下措辭,“我每次感冒的時候,爸爸媽媽會用那樣的眼神看我,”

擔心、慌張,康複以後會欣喜、慶幸。

蘇皖最怕看見他因為發熱要在額頭上放一塊白色熱毛巾的樣子。她總會恍惚想起被席斯言一把推開,腦袋流血,裹著一圈圈紗布的井渺。

她換了家裏所有的毛巾,全部換成灰藍色。

但蘇皖還是害怕他生病。

她在日日夜夜的愧疚和心疼裏,發現自己真的很愛這個Omega,不管他是一個孩子,還是兒子的伴侶,蘇皖都再經不起失去。

這是母親。

井渺認真說:“我覺得小鹿會很幸福的。”

席斯言牽著他柔軟的手:“嗯。”

“剛才那兩位先生走的時候還和我們確認了兩遍,小鹿是個低級信息素呢。”負責人感歎道,“其實大家都不是很想成為高級。”

井渺歪頭:“什麽意思?”

負責人沒有在意井渺的遲鈍,還是很好脾氣地解釋:“因為這代表分離。”

“哥哥,我不懂她說的話。我知道高級和低級不能在一起,渺渺會給一些人帶來痛苦,就像在玫瑰聖經裏那樣。可是我們現在不是在一起嗎?”

他們今天走了很多路,和平鴿停在公路邊,席斯言背著井渺走最後兩公裏草地。

席斯言:“那是因為我們打了阻斷劑,一個月內,我們可以和所有人共處在同一空間裏。這個阻斷劑,目前全世界也沒有多少支,不是所有人都能注射,如果小鹿以後進化成為一個高級,他們就要分開,不能在同一空間,這就是分離。”

沒有聽到意料中的“哦”,而是感受到小孩的搖頭:“不喜歡這樣。”

席斯言腳步一頓:“大家都害怕分離。”

“那我會和哥哥分開嗎?”

“不會。”

“如果、如果渺渺變成低級呢?或者變成更高級呢?那怎麽辦?”小孩聲音有點急促,是真心實意地擔心這件事,“哥哥會因為我的存在痛苦嗎?”

席斯言沒什麽表情,他緩慢地走著,無數次踩踏到盛開的花朵。

“渺渺,人如果因為另一個人而痛苦,不一定是因為信息素等級。”席斯言問他,“你會因為哥哥痛苦嗎?”

“會的。”

他清脆的、帶著少年懵懂的聲音清晰落在席斯言耳朵裏。

井渺收緊了手臂,席斯言感覺到一點點輕微地窒息:“你每次晚回家的時候,我都很傷心。你身上有其他Omega的味道,我也會很害怕。這算痛苦嗎哥哥?想到我們有一天可能會分開,渺渺就不想活了。”

他的眼淚順著下頜線掉進席斯言的衣領,幾乎是往他的心髒裏鑿。

席斯言默默地背好他,聲音溫柔:“寶寶不許哭。”

好像被當場抓獲偷吃餅幹的小狗,井渺慌亂地抬手擦眼淚:“渺渺沒有哭。”

“我們會一直在一起。”席斯言的聲音很平靜,卻很有力量,“如果有一天我們麵臨死亡,我會拉著你的手一起,你還在我懷裏。”

井渺笑起來。

其實他也不太理解這句話的意思,隻知道快樂。

席斯言的大腦裏沉重而陰鬱的東西轉瞬清空,隻剩下他們擁抱在一起的每個夜晚,井渺會親一下他的手背,說一句哥哥晚安。

“你在安撫我?”席斯言聲音輕快了一些。

“嗯?”井渺有些懵,“好像是。”

“為什麽?”

“我覺得哥哥不太高興,想要你高興一點。”他的呼吸噴薄在席斯言的腺體上,“有用嗎哥哥?小孩子在睡覺,因為我告訴他睡覺才能快快長大出來見我。”

席斯言笑出聲:“有用。”

“哦!”井渺下巴落在他的肩膀上,“哥哥,我有一個問題,為什麽Beta沒有信息素,也會分等級呢?”

“因為人是會隨著環境改變而改變的。最初的人類是猿,後來他們站起來走路變成男和女,再後來,因為某種至今不明的輻射,人體開始產生新器官,長在脖頸後麵,散發氣味。愛情在科學上從荷爾蒙變成信息素。”席斯言的聲音溫柔的像草原上吹過的風,飄著的蒲公英和腳下的花朵,“渺渺可以聽懂嗎?”

“聽不太懂,但能理解一點點。”井渺老實回答,“我不知道什麽是猿,也不知道荷爾蒙,輻射......是核嗎?電視上有說過。”

席斯言掂了一下他:“渺渺很聰明,能聽懂這麽多就可以。後來,人類意識的向上攀爬過於迅速,國家機器的固步自封再不能限製住承擔繁衍職責的女性。那是很久很久以前,地震、海嘯、很多自然災害,爭權、反抗、戰爭......人類經曆了很多次從內到外的災難,等到一切重新複蘇的時候,世界上有了六種性別。”

井渺小聲地“嗯”,他很喜歡聽席斯言講話。

小時候,席斯言總抱著他給他讀書,中文、英文、不太好聽的意大利語,數字、英文字母、希臘字母。

他在席斯言的懷裏接收這個世界的信息,代替了那種叫做學校的集體教育。

哥哥很溫柔,很有耐心,講的東西越來越複雜,但不會因為他聽不懂而生氣。電視上有的小孩因為做不來作業而被父母打手掌,但是他可以大方地回答“我聽不懂”。

後來,井渺就突然長大了。

席斯言已經很久沒有給他上過課了。

“男性Omega和男性Beta有了生育的能力,千年以前的女性繁衍論已經消散在塵埃裏了。”席斯言繼續說,“渺渺知道‘物競天擇,適者生存’嗎?”

“知道的哥哥,小時候,你給我講過。”

小時候。

席斯言忍不住笑了下,井渺突然長大,七歲的時光對於他來說,就變成了小時候。

“嗯,當信息素從愛情的科學變成生存法則,Beta也要在裏麵生存,他們雖然沒有腺體,也沒有氣味,但是仍然可以分出等級。長期和低級人群在一起,身體就自動調節,當高級站在他們麵前,也會不舒服。”

“可是,為什麽呢?為什麽會這樣呢?我們降生的時候,就注定了分級嗎?”井渺疑惑道。

“不是的。很久以前的九個城區,隻是地區,他們從地圖上被劃分,是客觀的結果。因為人在不停的進化和改變,就像喪失生育欲望的女性,就像為了在輻射後存活而長出腺體,就像渺渺長大以後,會想和我嘴對嘴接吻。”席斯言側頭看他一臉認真的表情,心都化了,“要親一下嗎?”

井渺遲緩地點了下頭,然後低頭笨拙地含了一下席斯言的嘴唇。

他的臉變得通紅,像曬了一個小時太陽。

“哥哥,你喜歡嗎?”

“喜歡。”席斯言回親了一下他的臉。

井渺樂嗬嗬地笑:“那,我以後多親親你,可以嗎?”

“可以。”席斯言抬頭,看到不遠處的代步器。

他突然很想就留在這裏,不管任何人、任何事,他們一家三口,從長滿蒲公英的草地上跑過。

“哥哥,我們是天生就是高級信息素嗎?”

不是。

席斯言心裏回答。

早在大概八十年前,信息素就開始進化了。不需要努力,某個時間點、某個條件下,一點點預兆,就像平均十六歲左右成熟的腺體,體內信息素也開始發生變化。

曾經有科學家預測,人類的未來是全員高級,天賦不再是天賦,而是基本能力。所以他們不讚成投入研究基因阻斷劑。

但是他們沒有預測到,驟然提高的信息素等級,給普通人帶來的是什麽?

是家庭破碎,親人分離,是被迫成為施害者,也被迫成為受害者。

比如井渺,他是十歲才被判定為高級,十四歲的資料上都沒有細分出雪野一夢來。他是十六歲腺體成熟自檢時,才在潛意識裏看到了自己的本命花。

就像母親和胎兒會有聯係,人們和信息素本體也會在成熟的時候,看到具象。

他本來填了資料,主動上報自己的新生稀有信息素,卻因為很多原因擱置,再後來,他的一切都成為秘密。

席斯言搖頭:“會有進化,一般會在十歲左右顯現,但沒有確定性,也許到了七八十歲,還會升級,也是存在的。”

“那……小鹿萬一變成一個高級呢?是不是就不能和他的兩位父親住在一起了?”井渺悶悶不樂。

席斯言的“是”就在嘴邊,片刻後他生生咽下去:“不是。”

“嗯?”

“他還小,隻有四歲。目前統計結果,不是天生高級信息素的人群,最早進化的年紀是八歲,還有四年。”

“我不懂。”

席斯言把他放下來,胖胖感受到主人的接近,就自動開始嘰嘰喳喳說話:“小主人快來胖胖肚子裏睡覺覺,胖胖感覺到你累了。”

席斯言轉過來看著他,眼睛裏的堅定像高懸在天空的太陽。

“哥哥會研究出永久基因屏蔽阻斷劑,全民接種。我們會消除、推倒這道無形的牆,總有一天,中心城區也會有這麽多的人,第八城區的低溫動能會造福原住的居民。”

井渺在往後餘生無數次想起那天席斯言和他說的話,不管是在什麽地方,都能感覺到紫外線照在]皮膚上的那種滾燙感。

理想主義者去征服星河,現實主義者決定消除晨昏線。

這是他一生依附、無論飄**到什麽地方都能落地的地心引力。

這是席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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渺渺眼裏的哥哥,無所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