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日子,我和達瑪拉每天除了做些雜活外,也會抽時間去參加宮裏專門為女奴安排的各項課程。這些課程主要就是教習女奴們語言,宗教和文學等最基本的東西。因為宗教的緣故,奧斯曼宮廷不允許奴役本國同樣信仰的女性,因此幾乎全部女奴都是來自異國,所以培養她們對這個國家的認同感和歸屬感是相當必要的。女奴們深知其中利弊,學得也都相當用心。試想一下,如果和君王在語言上都無法順暢溝通,又何談什麽未來呢?

一段時間下來,我們和同房的阿拉爾很快就打成了一片。她為人熱情爽朗,性格活潑,告訴了我們不少宮裏的事情和規矩,讓我們平時少走了許多彎路。另一位室友卡特雅雖然不太合群,性格也有些孤僻,但看起來並不似奸滑之輩,所以大家也算是相處的比較和諧。當初我住在大學宿舍時,室友們的性格也是各有不同,隻要彼此之間相互體諒遷就能過得去就行了。女奴們在宮裏或多或少地都接受了一些教育,所以大家偶爾也會討論一下詩集,講故事更是女奴們平時最為流行的休閑娛樂活動。據說蘇丹陛下也特別青睞這項活動,每年特定的時候宮裏還會舉行講故事比賽,之前有幾位女奴就是在比賽中脫穎而出,得到了蘇丹的寵幸而成為了伊巴克爾。

貝希爾和我們也時有來往,宦官庭院和女奴庭院相距這麽近,所以抽空說幾句話或是他給我們帶點什麽吃的都很方便。

人的適應能力還真是強。時間一長,我居然也慢慢習慣起這裏的生活了。

這天下午,空閑下來的女奴們像往常一樣聚在長廊下討論著詩歌裏的故事,今天的主題是十三世紀波斯詩人魯米的《美斯奈維詩集》,那裏麵有個丈夫在榅桲樹上抓到妻子和她的情人的故事,深宮寂寞的女奴們最是喜歡這一類的八卦故事。淺金色的陽光灑落在這些膚色各異披著薄紗的妙齡美人們身上,似乎為這裏平添了幾分**曖昧的風情。

我和她們打了招呼後就上了樓,剛進房間正好瞧見達瑪拉翻看著一個薄薄的小本子,那種專注認真的神情是我不曾見過的。

“達瑪拉,看什麽看得這麽認真?難不成也是丈夫抓到了妻子的情人?”我快步走到了她的床邊,笑著調侃了兩句。達瑪拉也不答我,隻是將小本子往**一擱,頗為感慨地歎了口氣,“他的詩歌寫得可真好。”

我很少聽到達瑪拉這麽直接地稱讚別人,所以聽她這麽一說,我頓生好奇之心,拿起那小本子翻了開來,隻見上麵的波斯文明顯是手抄上去的,詩的結尾處還有作者的名字——穆希比。在奧斯曼土耳其文中,這是愛人的意思。

“穆希比?這個詩人很有名嗎?怎麽之前老師上課的時候都沒提過呢?”我納悶地問道。

達瑪拉捂嘴一笑,“聽說這位詩人可是有名的很,隻不過至今還沒出過詩集,所以隻能以手抄本的方式流傳。”

“原來是這樣。”我半信半疑地又翻了幾頁,也沒仔細看那些詩歌,頗為不以為然地說道,“我倒還是更喜歡魯米的詩歌。尤其是他那句——少跟夜鶯和孔雀打混,前者隻有聲音可取,後者隻有顏色可取。”

“這句詩我也很喜歡。隻不過,”達瑪拉眯起了眼睛笑道,“大多數男人們偏偏就是容易被夜鶯和孔雀所迷惑,他們淺薄的眼孔裏恐怕看不到更深層的東西。”

我正要表示讚同,忽聽門外傳來了隔壁女奴莉莉的聲音,“達瑪拉,羅莎蘭娜,你們在屋子裏嗎?”我應了一聲,又聽對方接著說道,“米娜伊巴克爾的身體有些不舒服,你們快去禦醫房請了醫生過來看看吧。”

我和達瑪拉對視了一眼,連忙起身跑了出去。米娜伊巴克爾就是之前那位生了兒子而痛哭的妃子,前些天服侍她的女奴病了兩個,所以薩拉師傅就讓我們暫時去幫把手。分配給我們的工作量也不大,隻需每天去服侍她吃早餐以及有什麽事隨叫隨到就行了。不過這位妃子性子太過懦弱綿軟,所以就連身邊的女奴都經常使喚不動,這可能就是她讓人來我們的原因吧。

禦醫房就位於第四庭院的花園旁側,緊鄰著蘇丹的私人圖書館。整個禦醫房都是由透明的玻璃製成,所有的一切在光天化日下都無所遁形。這個設計是以前某位蘇丹特別要求的,這樣一來蘇丹就能輕易監視禦醫們的一舉一動。看來設計這個禦醫房的蘇丹必定是個疑心病很重的人。

我們很順利地請到了一位禦醫,隻是回來穿過花園時被一位紅發女奴擋在了外麵。一問之下才知道原來玫瑰夫人正在園內觀賞盛開的鬱金香,不希望有閑雜人等的打擾。我無奈地看了看四周,被攔在外麵的人顯然不止我們兩個,甚至還有身份更高的赫妮伊巴克爾,她是雙子宮中其中一位王子的母親。

“你們得再等一會,玫瑰夫人賞完鬱金香後你們就可以通過這裏了。”紅發女奴一臉傲色地說道,似乎並沒把任何人放在眼裏。

“可這花園並不是玫瑰夫人一個人的,憑什麽她欣賞的時候我們都得在外麵等著?這算也太霸道了吧?”開口表示不滿的是赫妮伊巴克爾。畢竟為蘇丹生下了一位王子,她的膽子自然也比其他人更大點。

可這女奴顯然也沒把她放在眼裏,麵帶蔑色地答道,“赫妮伊巴克爾,這是玫瑰夫人吩咐的,有什麽不滿就請您對玫瑰夫人說去吧。”

“你——”赫妮伊巴克爾氣得臉色發白,“你的意思是玫瑰夫人賞花的時候,其他什麽人也不能入內了?”

女奴不冷不熱地答道,“您明白就最好了,請別讓我們這些奴婢們為難了。”

“哦?那我這個其他人是不是也不能入內呢?”一個溫潤柔和的聲音忽然從不遠處傳來,那微斂的韻調就像細雪一般優雅的飄落,溫和地仿佛能包容世界萬物,完全沒有冰冷的感覺。

那女奴隻聽那聲音臉色就立刻變了,嚇得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顫聲道,“皇……皇太後……”

皇太後?!沒想到來了這麽多天終於能見到這位傳奇女人的真容了。我踮起腳好奇地朝著那個方向張望,隻見眾人井然有序地紛紛向兩旁散開,接著從那裏緩步走出了一位雍容典雅的中年貴婦。

她有著拉丁美人常見的柔軟又蓬鬆的黑色長卷發,幾縷碎發散至耳際輕輕搖曳著。她的膚色並不是如月光般嬌貴的瑩白,而是細膩而富有光澤的珍珠色。那雙不同尋常的琥珀色眼睛看起來溫和從容,一抹淺笑在她的唇邊欲墜未墜。她的美,是一種暗香浮動的美,比起那種令人驚豔的美,這種內斂的美才更加持久和深刻。

這樣的美人,能在後宮中脫穎而出得到先王的專寵,似乎一點也不令人覺得奇怪。

“太後都來了,你這奴婢還不快讓開?難不成玫瑰夫人連太後的麵子都不給?她應該清楚,這個後宮裏最尊貴的女性到底是誰!”赫妮伊巴克爾見太後駕到立刻就有了底氣,豎起眉毛瞪著那女奴厲聲斥責道。

紅發女奴完全失去了剛才的傲慢之色,像是不知該如何是好,身體僵硬地無法動彈,唯有麵色蒼白如紙。這時隻聽從內庭傳來了女奴們小心翼翼的聲音,“玫瑰夫人,這邊請……請小心走……”

隨著一陣令人心曠神怡的玫瑰花香隨風飄來,隻見一位穿著紅色紗袍的年輕美人婀娜多姿地走了過來。淺金色的頭發懶懶地在她肩上打著卷兒,白皙如雪的肌膚在陽光的照射下呈現出晶瑩剔透的狀態,襯托得她那雙水藍色眼睛更是嬌媚又撩人。她的鬢邊戴著一大朵盛開的玫瑰,深紅的花瓣顯得格外醒目。而就像玫瑰所具有的刺一樣,她那張揚醒目的美豔之中,隱隱又有幾分難以馴服的野性和危險。

春天的玫瑰。蘇萊曼賜予她這個名字還真是貼切,也隻有這種花才襯得起她那華麗無雙的美貌。

毫無疑問,在蘇丹的眾多妃子裏,她必定是最美的那一個。

“這個後宮裏最為尊貴的女性自然是太後了。赫妮,你這個問題問得還真是愚蠢呢。”玫瑰夫人的聲音也是如此悅耳動聽,就算是歌聲最美的夜鶯也無法比擬,這聲音像是在清晨的露珠裏輕揉過,透著一股性感的慵懶散漫。

不等赫妮說話,玫瑰夫人的眼眸一暗,“這個卑賤的女奴居然敢對太後無禮,我這就讓人好好懲治她。來人,將這個不知尊卑的東西裝進麻袋丟到海裏去。”那個女奴頓時全身顫抖個不停,臉上一絲血色也無,卻是嚇得連求饒的話都說不出來了。

玫瑰夫人一句話就輕而易舉要了別人的性命,可她的笑容還是那麽自然嬌媚,看來這些對她來說已經是家常便飯了。麵不改色地看著宦官拖走了那個女奴後,她才走到了太後身邊,行了行禮道,“太後,我已經處置了那奴隸,您可不要再生氣了。對了,花園裏的鬱金香開得美極了,不如就讓我陪您再好好逛逛吧。至於這些人嘛,”她輕蔑地瞥了一眼赫妮,“她們恐怕沒資格和太後一起賞花。”

太後微微一笑,“這花園裏的風景如此美麗,隻有我們欣賞不是太可惜了嗎?”

玫瑰夫人嬌笑道,“可是如果沒人打擾的話,您才能看得更加盡興更加愉快呀。如果到處都是人的話,這到底是看人還是看花呢?豈不是掃了您的興致?”

“古爾巴哈你考慮得確實周到。不過,我倒是想起了一個以前曾經看過的故事,不知大家有沒有興趣聽聽?”太後像是忽然來了興致,笑吟吟地轉移了話題。

“當然,太後的故事一定與眾不同,能有機會聆聽當然是我們的幸運。”一旁的赫妮不失時機地奉承道。

玫瑰夫人聽太後直呼她的名字,臉上迅速閃過一絲不悅,但很快又恢複了笑容,“那就請太後說說這個故事吧,我們洗耳恭聽。”

太後笑了笑,不慌不忙地開了口,“據說在猶太教裏安息日是不允許出門的,但偏偏有個熱愛釣魚的人在安息日出門去釣魚了。經常釣魚的湖邊一個人也沒有,他開始覺得非常高興,因為這樣就不會有人知道他違反規定了。在這裏釣的魚最後都是要放回去的,他也隻是想提高自己的技巧。誰知他釣上第一條魚的時候就被天使發現了,天使生氣地到上帝麵前告狀。上帝就告訴天使,會好好懲罰這個人。可是接下來,隻見那人釣了一條又一條的大魚,最後竟然還釣到了異常珍貴的魚種。天使非常生氣,又去找上帝問,懲罰到底在哪裏呢?上帝說,你看看,他有這麽驚人的成績和興奮的心情,卻不能和任何人說,這不是最好的懲罰嗎?”說到這裏,太後頓了頓,“一個人的愉快那是真正的愉快嗎?我不認為是這樣。讓一個人獨自享受自己的愉快那是對自己的懲罰。真正的愉快是要和別人分享的,那種獨自享樂隻是種低級的快樂而已。”

玫瑰夫人的臉上已微微變色,顯然是解讀出了皇太後的真正用意。尤其那句低級的快樂,更是和打了她一個巴掌沒有區別。

女奴中也有人忍不住小聲地笑了起來,赫妮的笑容則更加燦爛,連忙抓住機會說道,“太後就是太後,這份寬廣的心胸實在令人佩服,這真是讓那些自私的人望塵莫及。你們這些人啊,還愣著做什麽?還不都謝謝太後仁慈體恤?這美麗的景色,太後覺得和我們一起分享才是真正的愉快呢。”說著她又得意地望向麵色不善的玫瑰夫人,“現在我們都能進去了吧?玫瑰夫人?”

玫瑰夫人咬著牙,勉強擠出了一絲笑容,“太後既然這麽說了,我們自然要聽從。”

“古爾巴哈,我就知道你是個好孩子,也難怪陛下這麽寵愛你。”太後溫和地笑著,又像是隨意地說了句,“赫妮,還不扶我進去?”

赫妮麵上一喜,趕緊上前挽住了太後的手,挑釁地瞟了玫瑰夫人一眼就走進了花園。玫瑰夫人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唯有緊繃的指尖泄露出她此刻不滿的情緒。

我在心裏也不禁暗暗佩服太後,她隻用了一個小小的故事,不但在無形中貶低了玫瑰夫人,同時又為自己贏得了仁慈無私的美名,更是為宮中女奴們所尊敬,可謂是一舉三得。

這位太後還真的不簡單。

望著眾人遠去的背影,我小聲對達瑪拉耳語道,“看起來太後和玫瑰夫人之間並不和睦啊,太後好像不怎麽喜歡玫瑰夫人。”

達瑪拉輕輕扣了一下我的腦門,抿了抿嘴,“玫瑰夫人是目前後宮裏唯一威脅到太後權力的女人,太後喜歡她才不正常呢。而對於玫瑰夫人來說,後宮裏也隻有太後能夠壓製她,她那樣的性子又怎麽會甘心?兩人不針鋒相對才怪呢。等蘇丹陛下回來之後,你就看著吧,宮裏一定會更熱鬧的。”

禦醫房的醫生給米娜伊巴克爾檢查了一番後表示並無大礙,交待了要服用什麽藥後就離開了。這位米娜伊巴克爾來自波斯國,長相纖巧秀麗,也是個出挑的美人,但若和玫瑰夫人相比還是遜色不少。自從生了小王子後,米娜一直都是病怏怏的,蒼白的麵色令她看起來更顯憔悴,就像是一朵過了花期的鬱金香,蔫蔫地沒什麽生氣。

自從我和達瑪拉來這裏幫手後,發現米娜好像一直都沒有笑過,唯有在哄小王子時神情才略微舒展一些,可有時看著看著小王子,她的眼淚又不知不覺掉了下來。身為旁觀者的我當然是理解她的心情,試想一位母親如果知道兒子將來可能會被親兄弟殺害,而自己卻無力改變他的宿命,心裏怎麽都不會好受的。穆罕默德蘇丹頒布的這條殺害兄弟法則還真不是一般的殘忍。

“伊巴克爾,陛下再過不久就要回來了。他若是看到小王子一定會很高興的。”正在準備藥湯的達瑪拉也察覺到了她的哀傷,出聲安慰了幾句。

米娜的神色中流露出幾分苦澀惆悵,“陛下的眼中隻有穆斯塔法親王一個兒子。我的小王子……唉,隻要看看雙子宮中兩位王子的處境就能想像的到了。將來如果穆斯塔法親王成為了蘇丹,他有那樣一個母親,一定會對我們趕盡殺絕。其實從知道懷孕的那一刻起我就日夜祈禱希望這是個女孩子,誰知到最後還是違抗不了命運的安排。”

“可是,將來繼承王位的也未必就是穆斯塔法王子啊。”我忍不住開口道,“就像赫妮伊巴克爾,當初她受寵的時候也會以為自己的兒子最有可能繼承王位吧。”

米娜愣了愣,“玫瑰夫人進宮之前,赫妮確實也是相當受寵的。但她生完孩子後,蘇丹就不再讓她侍寢了。本來我們都以為她會被封為夫人,可那時正好玫瑰夫人進了宮,陛下的心思就全都放在那邊了。赫妮冊封夫人的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所以說啊,陛下喜新厭舊不是很正常嗎?說不定將來有別的女人擄獲了陛下的心,那麽玫瑰夫人失寵也是在所難免了。將來的事情誰知道呢?”我剛說完這句,達瑪拉就重重扯了一些我的衣袖,不悅地提醒道,“你怎麽這麽冒失?在宮裏說話小心隔牆有耳。而且在伊巴克爾麵前說這些話,真是沒規矩。”

米娜搖了搖頭,“雖然我不聰明,但看人還是挺準的。你們倆都是好姑娘,要不然我也不會對你們說這麽多。”說著,她的目光忽然落在了我的眼睛上,神色微微一動,“羅莎蘭娜,我居然一直沒發覺,你的眼睛是紫羅蘭色的。你知道嗎?陛下可是非常喜歡這種顏色的。他有一枚十分心愛的戒指,那顆水晶的顏色就和你的眼睛一模一樣。”

我心裏有些驚訝,難道易卜拉欣選中我就是因為這雙眼睛?可如果僅憑一雙眼睛得到寵愛,這種廉價的寵愛又能持續多久呢?易卜拉欣那麽聰明,他絕對不可能這麽短視。蘇萊曼若是那種貪圖美色之人,大可以多冊封幾位夫人和伊巴克爾。能得到他的寵愛僅僅有美貌必然是不夠的。就像玫瑰夫人,能夠專寵這麽久,憑借的一定不僅僅是她的絕色美貌。

“伊巴克爾,還是先喝藥吧。喝完後您也好好休息,把身體養好了才能更好的照顧小王子,這將來的日子還長著呢。”達瑪拉不動聲色地將藥端了過來。

米娜若有所思地看著她,端起了藥,幽幽重複了一遍最後那句話,“沒錯,這將來的日子還長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