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又過了半個多月，終於傳來了蘇萊曼陛下近日回宮的確切消息。這位年輕的帝王憑借著奧斯曼帝國的海軍優勢，派出了一支由四百艘戰艦組成的龐大艦隊攻打羅德島，而他本人則率領十萬大軍從相反的方向包抄，兩麵夾擊。經過了足足五個多月艱辛殘酷的圍攻戰，他的軍隊終於奪下了羅德島，從而也打開了通往北非的跳板。
蘇萊曼回來的這一天，整個皇宮裏都是喜氣洋洋的。因為當晚要舉行盛大的慶功宴，最忙碌的自然要數禦膳房裏的上千名廚工們。宮廷配膳處的總管精心挑選了晚宴所用的瓷器，以雕刻精美鑲嵌寶石的金銀盤搭配中國的青花瓷，彰顯出了奧斯曼帝國的強國氣派。菜色更是多種多樣，牛羊雞鴨鴿子無一不缺，甚至還有魚子醬，生蠔以及鮮蝦等海鮮，據說光是甜點就有五十二種之多。
後宮內更是一派熱鬧，皇太後領著後宮眾人早早就在第四庭院裏等待著蘇丹的歸來。按照規矩我們這些低等女奴是沒資格出現在這裏的，但或許是這些天服侍米娜伊巴克爾的關係，我和達瑪拉居然也得到了這個瞻仰天顏的機會。除了太後，玫瑰夫人和幾位伊巴克爾，其他人都必須跪在地上等待。這雪白的大理石地麵又硬又冷，沒跪多久膝蓋就完全麻木了。我在心裏暗暗歎氣，這種看似“幸運”的機會真是不要也罷，還不如像卡特雅那樣待在屋子裏安安靜靜地看書呢。為了分散注意力，我悄悄打量起後宮的那些妃子們。說實話，我還是第一次見到這麽齊全的陣勢，後宮裏高等級的女奴幾乎都在這裏了，鶯鶯燕燕，香氣襲人，一派靡麗。玫瑰夫人和其他幾位伊巴克爾都打扮得光彩照人，美不勝收，就連米娜的臉上也比往日多了幾分紅潤之色。
不多時，隻見瓦西匆匆忙忙走了過來，對著太後恭敬地稟告道，“太後，陛下已經過了吉兆之門。”從第二庭院到第三庭院，一定要經過吉兆之門，據說從這扇門下走過的人都會得到幸福，這裏也經常用來舉辦特別慶典。蘇萊曼既然已經到了吉兆之門，那就表明很快就會到達第四庭院了。
太後露出了發自內心的欣喜笑容，點了點頭後示意他可以先退到一旁。瓦西應了一聲，又掃了眼跪在地上的我們，麵無表情道，“你們這些女奴，繼續都好好跪著。等會陛下來的時候，誰也不許抬頭盯著陛下看。誰要是失了禮，我就將誰的眼珠子挖出來喂狗。”
聽了他的話，有幾位女奴已然嚇得變了臉色。瓦西總管的惡名在這王宮裏幾乎是無人不曉了，經由他親手處死的女奴和宦官更是不計其數。貝希爾能在這種人手下安安穩穩地當差，我都不知是不是該佩服他了。
他的話音剛落，不遠處就傳來了一陣清脆有力的馬蹄聲。瓦西微彎著腰，一臉諂笑地看著太後，“太後您看，陛下這就來了！”
太後和妃子們都難掩心裏歡喜，迫不及待地朝著那個方向張望，而我身邊的女奴們則將頭垂得很低很低，誰也不敢抬起頭冒犯聖顏。之前瓦西的警告還在耳邊回響，但我實在是按捺不住好奇心，偷偷瞄了一眼達瑪拉，發現她也同時看了我一眼，顯然我們兩人此刻的心思是相同的。
蘇丹策馬邁進第四庭院的一瞬間，似是被君王的天家威嚴所懾，原本喧鬧的庭院裏居然變得一片安靜，人人鴉雀無聲，我甚至能聽到自己呼吸和心跳的聲音正在加快。馬蹄聲在這樣的氛圍裏被無限放大，每響起一聲仿佛就讓人的心也為之一顫。隨著那有節奏的馬蹄聲逐漸靠近這個方向，我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緊張，更湧起了一個無法控製的念頭。
這位傳說中的年輕帝王，究竟長什麽樣子？
我悄悄用餘光打量了一下其他人，女奴們都低著頭不敢有任何動作，而太後和瓦西等人的注意力都在蘇丹身上，根本就並沒人留意到我。那麽，就是趁這個機會了！我緩緩地抬起頭，飛快將目光投向了那個方向……
陽光下年輕君王高貴的身影赫然映入了我的眼簾，他的周身似乎被淺金色的光芒所圍繞，散發出無人能夠匹敵的王者氣場。頭戴裝有四重皇冠的頭盔，比羅馬教皇的三重冕還要多上一重，皇冠頂上飾有一片顏色鮮豔的羽毛。那雙和太後幾乎一模一樣的琥珀色眼睛悠遠而冷靜，透出幾分若有若無的光芒，就像是博斯普魯斯海峽上剛剛升起的朝陽，俯瞰著腳下萬物的渺小。這世上俊美之人並不少見，可恐怕隻有擁有強大內心世界的人才會發出這樣眩目的光。他的美是如此高高在上，帶著一種難以接近和掌握的距離感。
“我的王兒，你終於回來了。”太後略帶激動的聲音打破了這份令人惶恐的沉靜。她這麽一開口，現場的氛圍也好像一下子輕鬆了許多。
蘇萊曼飛快下了馬，上前幾步走到了自己母親的身前，語氣中明顯有幾分關切，“母後，兒子這些天讓您擔心了。您的身體還好嗎？”
太後微微一笑，“隻要看到你回來，我就算是有什麽病也都痊愈了。陛下身為一國之君，長年來都征戰在外，如今回來也該好好歇一陣子了。”
“母後說得是，兒子以後也該多花些時間陪陪母親。”蘇丹麵對太後的時候幾乎收斂起了所有的鋒芒，就如同普通人麵對自己的母親，母子之間看起來感情似乎非常不錯。
太後笑得更加燦爛，“別光顧著陪我，你更要多陪陪後宮的這些妃子們。我們奧斯曼帝國還要增添更多的王子和公主才好。”太後說這話的時候，她身邊的赫妮和米娜頓時神色黯然。依照奧斯曼後宮傳統，已經生育了一個孩子的她們此生再也無法為帝王侍寢了，所以這為帝王生兒育女的機會也隻能屬於別人了。
“太後，您看陛下剛剛回來也累了，晚上又還有宴會，不如就先讓陛下去沐浴休息，然後再來您的宮中陪您說說話？”瓦西總管不失時機地提議道。
太後微笑著點了點頭，“你看我這是高興的給忘了，還好瓦西提醒了我。對了陛下，米娜前不久剛剛為你生下個小王子。我看這姑娘應該也是個被神所祝福的人，今天就讓她去服侍你沐浴更衣吧。”
蘇萊曼似乎一時沒想起米娜是誰，更沒因為自己添了個兒子而顯露出驚喜。他臉上神色依舊，隻是淡淡地應了聲好。見他是這樣冷淡的反應，米娜的臉上突然失去了血色，連帶著身體都輕輕搖晃了幾下。
“父王！”隻聽一聲稚氣的童音響起，從玫瑰夫人身後驀的鑽出來了一位四五歲的小男孩。他的打扮是典型的王子裝束，長相和蘇萊曼倒有七八分相似，尤其那雙琥珀色的眼睛，簡直就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如果沒猜錯的話，這個男孩應該就是玫瑰夫人的兒子穆斯塔法親王了，這也是我進宮以來第一次見到這位小王子。
小王子深受蘇丹寵愛的傳聞果然不假。蘇萊曼一見他就揚唇笑了起來，滿懷寵溺地伸手將那小男孩抱在了懷裏，喜悅地說道，“我的小穆斯塔法，你可是又長高了不少。”說著他看了看玫瑰夫人，神色顯然溫和了許多。玫瑰夫人也正巧對上了他的視線，雙目含情，眼波流轉，說不出的嫵媚誘人。
“父王！我好想您！我要和父王一起沐浴！”穆斯塔法的小胳膊緊緊攬住了蘇丹的脖子，怎麽也不肯放手，“我不要再和父王分開！”
“好，那你就跟父王一起去沐浴。”蘇萊曼當即就答應了，他抱著孩子往前走了幾步，又停下來回頭道，“古爾巴哈，你是他的母親，你也一起去。”
玫瑰夫人頓時麵露喜色，立刻就疾步跟了上去，還不忘得意地看了太後一眼。
望著他們三人離開的背影，太後臉上的笑容不知何時已經消失，她的眸光一暗，低聲道，“回寢宮去。”
隨著太後的離開，其他眾人很快紛紛散去，我們也陪著米娜回到了寵妃庭院。她似乎還沒從剛才的打擊中緩過神來，怔怔地望著自己的兒子就流下淚來。我和達瑪拉也不知該怎麽勸她，隻能尷尬地站在一旁。
米娜流了一會淚，倒也慢慢平靜下來，語氣裏充滿著無奈和傷感，“陛下的眼裏如今隻有玫瑰夫人和她的兒子，這是誰也改變不了的。而我們母子倆呢，一個是不能再繼續服侍蘇丹的妃子，一個是出生就不受寵的王子……我倒也罷了，可孩子實在是可憐，都怪我這個沒用的母親……”
“您也別太難過了。這畢竟是陛下的孩子，等有時間他一定會來探望小王子的。您看小王子這麽漂亮可愛，我相信陛下隻要一看到就會喜歡上他的。”我隻能嚐試著安慰她幾句。
達瑪拉也在一旁附和道，“羅莎蘭娜說得沒錯，而且皇太後不是也很疼小王子嗎？我記得前不久她才剛賞賜了大量珍寶給您和小王子呢。”
米娜苦澀地扯動了一下嘴角，“陛下對我們完全沒有情意，太後應該也不會再理會我們了。以後我們在宮裏的日子隻會越來越不好過。”
從之前的那種情形來看，我也不得不承認玫瑰夫人目前的受寵程度是無人能及的。皇太後的用意可能是想讓米娜借剛出生的小王子，分得蘇萊曼的一份寵愛。沒想到蘇萊曼連米娜是誰都不記得了，在太後眼中自然也就沒了利用價值，也難怪米娜開始擔心以後的處境了。看來米娜雖然性子懦弱，卻並不是一個愚笨的女人。
這樣的她，或許能在後宮裏一直生存下去也說不定。
想到這裏，我又勸道，“可是不管怎麽樣，您還有一個兒子。比起後宮裏的大多數女人，您至少還擁有自己的一絲希望。蘇丹陛下如今才二十多歲，正值盛年。等到下一任繼承者繼位，都不知還要多少年呢。而且，將來的事誰知道又會變成怎麽樣？”
米娜擦去了眼裏的淚水，眉宇間平添了幾分堅強之色，“羅莎蘭娜，我明白你的意思。其實之前我也想通了，隻不過剛才陛下那樣冷淡無情……我是為孩子感到心痛，一時有點接受不了。你們放心吧，這孩子雖然沒有得到父親的愛，但我會給予他全部母親的愛。為了這個孩子，我也要好好的在宮裏生存下去。”
我頓時鬆了一口氣，笑了笑，“您這麽想就對了。”
米娜神色溫和地注視著我，似乎是在斟酌著什麽，“我知道你們倆都是好姑娘。如果你們不嫌棄我這個不受寵的妃子，我倒是想將你們倆都要過來，不知你們覺得怎麽樣？”
聽她這麽一說，我倒是心裏一動。米娜如今的處境和打入冷宮也差不多，如果在她身邊當個小侍女，或許也就沒那麽多麻煩了。可還沒等我說話，達瑪拉就搶先答道，“我們兩人身份低微，這件事也做不了主，一切還是要看薩拉師傅的意思。”
米娜的神色黯淡了幾分，抿了抿嘴角，“這個我明白。那麽改天我再和薩拉師傅說說吧。”她疲乏地揮了揮手，“好了，這裏也沒你們的事了，都先退下吧。”
剛走出寵妃庭院，達瑪拉就冷不丁地問了我一句，“羅莎蘭娜，你覺得他怎麽樣？”
“你怎麽知道我看到了？”我立刻反應過來她指的他是誰，忍不住開了句玩笑，“哦，難道你當時也偷看到了？”
她倒大大方方地承認了，“當然了，不然我怎麽留意到你在偷看？”
“我沒想到他長得那麽俊美，氣質風度長相都沒得說，不過給人的感覺好像很難接近，離他太近會感到呼吸困難的。”我將自己真實的第一感覺坦白告訴了她。
“他是高高在上的帝王，給人這樣的感覺也很正常。”達瑪拉似乎在回想著之前的情景，兩頰邊不覺染上了淡淡的紅暈，“他完全附和我對一位偉大帝王的想像。神真是太寵愛他了，權勢，金錢，甚至容貌，一個男人該擁有的不該擁有的，他全都得到了。”
“還有數不清的各國美人。”我感慨地加了一句。
達瑪拉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那美人裏是否包括你和我？”
我扯了扯嘴角，笑得有幾分勉強，“宮裏這麽多美人我看想要脫穎而出也不容易，恐怕打破頭也沒法讓陛下多看我一眼。說真的，我倒是更願意待在米娜那裏——”
“羅莎蘭娜，米娜那裏我們是絕對不能過去的。就算我們同意，易卜拉欣大人也不會同意。他花費了那麽多財力人力時間**我們，可不是為了讓我們去服侍一個失寵的妃子。”達瑪拉收斂了笑容，冷冷打斷了我的話，“眼下蘇丹陛下已經回來了，我想易卜拉欣大人他也該開始行動了。說不定過些日子就會設法將我們送進陛下的寢宮。”
我心裏一沉，忍不住反駁道，“可是就算得了陛下的寵又如何？你看米娜就是一個活生生的例子，更何況她還為陛下生了個兒子呢。”
“我不是米娜，羅莎蘭娜，你也不是米娜。我們都不會成為他。”達瑪拉的神情變得令人難以捉摸，“或許來到這裏，也不算是一件壞事。”
托了蘇丹陛下的福，今晚我們這些低等女奴們的晚餐也是格外豐富。每個人還分到了不少阿酥爾甜粥和內屋如孜耶膏糖，這些都是奧斯曼傳統的甜食。吃完晚飯回到集體宿舍後，阿拉爾一臉興奮地向我們打聽蘇丹到來的情況，我就一五一十都告訴了她。相對於阿拉爾的好奇和熱情，同屋的卡特雅卻好像對這件事完全沒有興趣，更確切的說，她好像對蘇丹陛下完全沒有興趣。在油燈搖曳的光芒下，卡特雅那頭燦爛金發如同金色的瀑布傾泄而下，隻用一根藍色絲帶輕輕紮起，顯得簡潔又純粹。當她微微晃動身子的時候，發絲輕揚，好似無數細碎的鑽石在她發間閃耀。
多麽美麗的畫麵……即便我是個女人也看得目不轉睛。這種類型的美人不是奧斯曼帝王寵妃的首選嗎？為什麽她甘願在這裏做個低等女奴呢？
阿拉爾見我看了卡特雅好幾眼，湊到了我耳邊低聲說道，“卡特雅她就是這個樣子，對所有事都不關心。進宮以來她除了幹活就是看書，像是一心一意想要出宮。”
“出宮？”我不禁有些驚愕，“怎麽宮女還可以出宮的嗎？”
“是啊，羅莎蘭娜你不知道嗎？陛下每隔兩年就會放一批女奴出宮。在宮裏的女奴，凡是成年之後在宮裏待滿九年的，都有可能被選中放出宮。”
“真的？”這個消息讓我感到有點激動，但激動過後又很是悵然，就算我老老實實在宮裏待滿九年被放出宮，在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又能做什麽呢？跟著商船回中國嗎？那正是明代的中國，對我來說其實也是一樣的陌生。但相對自由的天地，總會好過被困在這個牢籠裏一輩子吧？
“她是真的想要出宮？”我試探的問道。
“她是鐵了心腸要出宮。”阿拉爾將聲音壓得更低，“你看她的那個長相，若是願意的話至少也能當個伊巴克爾了。可她之前卻寧可得罪瓦西總管，失去了被選為預備侍寢者的機會。也因為這個原因，瓦西一直都記恨於她，還經常刁難她。”
聽了阿拉爾的話，我不免又多看了卡特雅幾眼。即使是在這樣危機重重的深宮中，即使有著無與倫比的美貌，即使自己的力量是那麽渺小，她卻仍然能堅持著自己的信念，沒有絲毫動搖。光是這一點就讓我感到羨慕和欣賞了。
原來後宮裏的這些女子——也不是個個都想成為蘇丹的寵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