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之間,蘇萊曼陛下歸國已經半月有餘了。後宮裏還是如往常一樣,一切平靜依舊可偏偏又令人感到莫名的不安。就如同是變化莫測的大海,海麵看似風平浪靜,你卻不知道海底下隨時會發生些什麽。這些天以來,除了陪同太後和處理大量政務外,蘇萊曼基本上都是和玫瑰夫人和穆斯塔法親王待在一起,再次證明了玫瑰夫人無人能及的盛寵地位。
人手不足的時候,我和達瑪拉偶爾還會到米娜那裏幫下忙,不過米娜卻再也沒提過之前的事了。我猜可能是米娜上次察覺到了達瑪拉的婉拒之意,所以也就這麽不了了之了。如果選中的女奴無法全心全意忠於自己,那麽就算再能幹要來也隻會是枚隱形地雷。
這天我奉命為米娜去禦花園采摘些金合歡作為房間的點綴,剛經過一棵大柏樹忽然就被人一把拽到了樹後。起初先是一驚,當聞到對方衣服上熟悉的香味後,我連眼皮子都沒抬就開口道,“貝希爾,有什麽事就趕快說。你以為搞突然襲擊就能嚇到我嗎?”
對方的輕笑聲傳入了我的耳內,“羅莎蘭娜,你現在可是越來越厲害了,閉著眼都知道是我。”
“這個宮裏我熟悉的人除了達瑪拉還有誰,所以不用瞧我都知道是你。”我抿嘴笑了笑,抬起了頭望向他。他的臉上雖然帶著笑容,可給我的感覺還是像一如初見時那株開著紫色小花的秋日薄荷,散發著微帶涼意的寂寞和淡淡傷感。
盡管他每次都對我說一切都安好,可在瓦西那種人手下做事,一定不是那麽輕鬆的。想到這裏,我心底的某個地方柔軟了起來,語氣也溫和了幾分,“怎麽了?找我是不是有什麽事?”
“其實也沒什麽事。”他從懷裏拿出了一盒內屋如孜耶膏糖,塞到了我的手裏,“你來得真巧,我正好也想去找你。知道你喜歡吃這種糖,昨天禦膳房做了這個,所以剛才特意要了些剩下的,你就放在屋裏慢慢吃吧。”
我的心裏驀的湧起了一陣暖意,但還是裝做不以為然道,“就為了這些還巴巴地來找我,你自己留著吃好了。”之前和他提過一次這種膏糖好吃,沒想到他還真記住了。在這個陌生的時代,別人的一點點關心和善意,在我心中都會被無限擴大。
“羅莎蘭娜,除了送你這個,我還想再提醒你一句,別和米娜走得太近了。”貝希爾斂了笑容,“她不過是個失寵的女奴,不會給你在宮裏帶來任何好處。”
“我還巴不得待在她身邊呢。”我歎了一口氣,幽幽道,“你知道嗎?原來女奴們隻要在這裏待滿九年就可以出宮。雖然不知外麵的世界會有什麽危險,但至少可以收回一樣最珍貴的東西——自由。”
我的話音剛落,他的麵色就微微一變,“羅莎蘭娜,你可千萬別有這樣的蠢念頭。你和達瑪拉都是易卜拉欣大人送進來的,他是不會允許再讓你們出宮去的。”
“你怎麽就那麽肯定蘇丹陛下一定會看上我呢?萬一沒有得寵,我不還是照樣做低等女奴?那麽等過了九年不就有機會被送出宮了嗎?這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對不對?”我理直氣壯地說道,真不知道易卜拉欣哪來的信心。
貝希爾忽然笑了起來,剛才的緊張表情一掃而空,“放心吧,就憑你這雙漂亮的紫色眼睛,也不會是僅僅做一個低等女奴的。至於出宮嗎?我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訴你那不可能,聽說易卜拉欣大人已經讓瓦西總管找機會安排你們侍寢了。”
侍寢?!我的腦中轟一聲響,忍不住有些衝動地扯住了他的衣領,語調也急促起來,“貝希爾,你說的是真的嗎?”易卜拉欣就這麽心急嗎?雖然明白自己的命運現在是由別人掌握,可事到臨頭這種魚在案板任人宰割的感覺實在又讓我無法接受。畢竟,我不是這個時代的人啊,在心底裏我也下意識地抗拒著掙紮著……
“羅莎蘭娜,我以為你已經有這個心理準備了。”貝希爾對我的反應很是不解,“這是個多麽好的機會,後宮裏多少女人求都求不到。要不是易卜拉欣大人的關係,恐怕你等上幾年甚至幾十年都不一定有這機會。如果這次憑借著侍寢的機會獲得蘇丹陛下的寵愛,那麽你在這個宮廷裏就會有個不錯的開始,以後就更是——”
“這樣的機會不要也罷。”我打斷了他的話,在最短的時間內讓自己冷靜下來,慢慢放開了他的衣領,“就算這次把我送上陛下的床,也不代表什麽。我無法保證能獲得陛下的寵愛,但大有把握讓他對我從此失去興趣。”
貝希爾皺了皺眉,似是有點疑惑,“羅莎蘭娜,你……這算是威脅嗎?”
“我不能反抗易卜拉欣大人的安排,但至少我能選擇非暴力不合作吧。好,我沒辦法躲避這次的侍寢安排,那我至少還有不討好陛下的自由。我這種不識趣的女人,相信陛下也不會再召幸我第二次。就算有第二次,以美色侍人也絕不會長久。貝希爾,如果你見到易卜拉欣大人就請轉達他,我還沒做好準備,請他再給我一些時間。假如他非要安排我現在侍寢,那麽結果一定不會如他所願。我這枚棋子也隻會成為一枚廢棋。”
“給你時間?那麽給你多長時間呢?”貝希爾歎了一口氣,“你這根本就是拖延時間,易卜拉欣大人是不會同意你這麽做的。而且隻要侍寢過陛下,你這輩子也就無法出宮了。羅莎蘭娜,命運注定了你要永遠待在這宮裏,除非到死的那一天。假如沒有陛下的寵愛,沒有一個牢靠的地位,你想過這個後果嗎?”
我凝視著他的眼睛,“貝希爾,那我也和你說實話。如果不能出宮的話,我隻希望在這宮廷的一個小角落能有我的一席之地,就算以低等女奴的身份渾渾噩噩在宮裏過一輩子也行。我對爭寵一點興趣也沒有。”
“羅莎蘭娜,在這座後宮裏如果沒有任何鬥誌……那將是最致命的。”他神色複雜地凝視著我,“如果你還想在這裏繼續生存下去的話,最好改變主意。我希望你能活下去,以強者的身份活下去。”
我正要反駁他,卻忽然留意到他被扯開的衣領下所露出的鎖骨上有一塊紅色的痕跡,看起來還有些腫脹。
“貝希爾,你這裏怎麽了?”我雖然不讚同他的那些話,但還是忍不住關心了一下。
他用衣領遮出了那塊紅痕,神色依然平靜無瀾,“沒什麽,隻是被蟲子咬了而已。禦花園裏蟲子多,你自己也要小心點。”
今天和他話不投機半句多,我也沒再繼續追問下去,拿起了那盒糖轉身就走。沒走幾步我又停下腳步,一字一句道,“你說得沒錯,我沒有絲毫鬥誌,我也根本就沒有將來的目標。我確實也想活下去,但隻想遠離是非的活下去。或許你覺得我很傻,可是我也想要堅持自己一點小小的執著。”
回到宿舍後,我忍不住將可能要侍寢的事告訴了達瑪拉。她聽完之後倒是比我冷靜多了,隻是若無其事地笑了笑,“那就等著瓦西總管的安排吧,這一天總是會到來的。”
“是啊,這一天總會到來的。”我喃喃重複了一句,不知該繼續說些什麽。
“羅莎蘭娜,若是你太害怕的話,就請求總管將我安排在你之前好了。”達瑪拉的臉上閃過一絲調侃之色,她笑起來時右臉頰上的小酒窩特別迷人。
“都什麽時候了,你還有心情開玩笑。”我無奈地瞥了她一眼,沉默了幾秒又開口道,“達瑪拉,你真的認命了嗎?”
她微微斂起了笑容,眼裏似乎多了幾分認真的神情,“不認命又能怎樣?出宮那根本不可能,我也沒有這個打算。宮裏的九年裏誰知道會發生什麽,萬一倒楣提早死了呢?不出宮的話,你我還有選擇嗎?做一個低等女奴?那麽能隨時隨地捏死我們的人太多了,說不定哪天犯了錯就被裝入麻袋扔進海裏了。與其如此,現在有這樣的好機會為何不把握?我並不討厭陛下,甚至還算得上是喜歡和崇拜。雖然我的長相在後宮美人並不占據太多優勢,倚靠自己的本事不知何時才能入陛下的眼,但好在有易卜拉欣大人的安排,不必在宮裏等到黑發變白發。隻要侍寢過後,陛下對我有好感,那就是相當有利的開端。就算無法像玫瑰夫人那麽受寵,至少也要擁有可以保護自己的權力。”
聽了她這番話,我發現自己之前對貝希爾說的話確實太幼稚了。既然已經進了後宮,又怎麽可能遠離是非?可讓我主動邀寵去討蘇丹的歡心,那也是我無法做到的。
一時之間,我隻覺得思緒越發混亂。無論選哪一條路,都不是那麽好走的。我到底是得罪了那尊大神,才會被扔到這麽一個地方來?為什麽就不能和我的其他同學那樣,完成大學課程找份好工作,像大多數普通人那樣平平淡淡生活下去?到底是誰改變了我的命運?
達拉瑪似是感慨地將我從胡思亂想中拉了回來,,“羅莎蘭娜,你眼睛的顏色真是美麗……我敢保證,陛下一定會被你的這雙眼睛迷住的。”說著,她一眨不眨地盯著我的眼睛,像是竭力想從那裏看到別人的影子。
就在我感到有些不好意思的時候,房間的門忽然被推開了,隻見阿拉爾和卡特雅正說著話一起走了進來。阿拉爾一臉興奮地不知在聊著什麽,而卡特雅的臉上則還是一如既往的淡然。見她們兩人回來,我和達瑪拉自然也停止了再繼續談論這個話題。
“羅莎蘭娜,達瑪拉,你們已經回來啦?我正想告訴你們一個消息呢。”阿拉爾略帶神秘地衝我們眨了眨眼,“聽說瓦西總管過些天就會挑選出幾位預備侍寢者,宮裏的女奴們可都是已經按捺不住,紛紛尋思著要給瓦西送禮呢。如果運氣好被選中侍寢的話,那就不用再做這低等女奴了。你們倆也想想辦法吧,或是去拜托莎拉師傅也行,就憑你們倆的長相,我看是大有機會。”
她說這話的時候,卡特雅已經在**翻看起了詩集,似乎對這話題絲毫也不關心。
達瑪拉笑了笑,“能入選當然是最好。不過我們倆剛進宮,哪有什麽像樣的禮物,和薩拉師傅更是不熟,隻能看運氣了。倒是阿拉爾你,也要為自己多打算打算了。”
“我?”阿拉爾慣有的燦爛笑容中似乎多了幾分無奈,“我進宮已經三年了,剛進來時也送過不少東西和錢財給瓦西,希望能得到一個侍奉陛下的機會。可惜每次都是以失望為告終,所以我也不再妄想了。我的命就是如此,還是在這裏做一輩子的低等女奴吧。”說著,她又瞄了卡特雅一眼,用隻有我們才能聽到的聲音加了一句,“要是我有那樣的容貌,恐怕身份早就不同了。”
“別想那些有的沒的了,安安穩穩踏實過日子不是也挺好嗎?若大一座王宮,數不清的各國美人,被蘇丹陛下看上的畢竟隻是鳳毛麟角,玫瑰夫人隻有一位。我和羅莎蘭娜同樣沒有這樣的奢望。”達瑪拉的目光不知何時也落在了卡特雅身上,“我倒是有點羨慕她的生活,永遠活在自己的小世界中,不被任何事情所打擾。”
卡特雅側著臉看書的樣子相當恬靜,融融月色下的麵容宛如夜薔薇,清冷中隱隱透出了一股罕見的溫柔。回想起來從認識到現在,我和她說的話加起來好像也不到二十句,這個女孩給人的感覺總是捉摸不透。
她這麽執著的想要出宮,又是為了什麽呢?
大約過了七八天左右,我去米娜那裏幫忙時正好遇上了小王子身體不舒服,於是請禦醫的任務自然就交給了我。聽說前些天蘇萊曼陛下倒是來探望過了米娜和小王子,不過給了些賞賜就沒格外的關照了。米娜那裏依然還是門庭冷落,和玫瑰夫人住處的熱鬧情景自然是沒法比的。有幾次我們遇見玫瑰夫人的女奴們也是盡量繞道而行,免得招惹不必要的麻煩。
第四庭院裏的草坪兩邊開了很多不算起眼的三色堇,金色的陽光溫和地灑落下來,將庭院裏的樹葉映得如同祖母綠寶石一般晶瑩剔透,說不出名的白色小花在碎金般的陽光裏飛舞著,空氣裏彌漫著一股沁人心脾的淡淡香氣。
在禦醫院前,我很意外地看到了一個似曾相識的身影正踏出院門。那年輕男子眯了眯灰藍色的眼睛,敏銳地捕捉到了我望向他的目光,臉上並未顯現出半點驚訝之色。
“羅莎蘭娜,好久不見了。”他彎了彎唇,對我微微一笑。
“易卜拉欣大人……好久不見。”我還以為在後宮裏幾乎都不會有機會碰麵了,沒想到在這裏居然也能見到他。
他像是猜測到了我在想什麽,淡淡道,“陛下有時也允許我到這裏和他商談國事。今天正好喉嚨有些不舒服,就順便在這裏拿些藥。”
平時從女奴們的聊天裏,我也知道了關於易卜拉欣的一些事情。他隻比蘇萊曼大一歲,原是位希臘水手的兒子。孩提時代被海盜俘虜,賣給了馬格尼西亞的一位寡婦。少年時進入宮廷學校學習,成為了蘇萊曼的隨從和心腹,更是無話不談的好朋友。之後他就被任命為皇家放鷹者,隨之是寢宮的侍衛長,直到現在的首相大人,可以算得上是一帆風順,官運亨通。這麽多年的友情自然是珍貴的,僅僅是從蘇萊曼允許他可以進入第四庭院這一點,就能看出這對君臣之間的關係非比尋常。
“在宮裏還待得慣嗎?”他這樣溫和的口吻倒讓我有點不習慣。他對我這顆不聽話的棋子就一點也不生氣嗎?難道貝希爾沒有向他轉達我說的那些話?
“回大人,在這裏一切都還好。”我小心翼翼地回答道。
他點了點頭,冷不防又問了一句,“加烏埃也該喝得習慣了吧?”
我愣了愣,立刻搖了搖頭,“我說過了,大人,我始終是喝不慣的。”
他的笑容還是依舊,那表情讓人無從了解他內心的想法,然而他的眼神卻格外意味深長。在淡淡的晨光下,他的麵容呈現出了某種神秘而又莫測的美,令人感到一種莫名的不安。
“對了,告訴你一件好事,你也好提前有個心理準備。這次的侍寢名單裏有你和達瑪拉,你的名字排在第一位。三天後就是你侍寢的日子,希望你好好表現,別讓我失望。”說完這些話,他不等我有任何反應就轉身離開了。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整個人就像是被釘在了地麵上,想要挪動一根手指都辦不到。呼吸仿佛也在一瞬間停止了,喉嚨裏好像被堵上了什麽東西,怎麽也發不出一絲聲音。一種重重的挫敗感和無力感席卷了我的全身……
我之前對貝希爾所說的一切,在這個男人看來隻是幼稚的笑話而已。
好,既然如此,該來的躲不過,那我就鼓起勇氣麵對吧。不就是侍寢嗎?那麽我就當是一夜情好了,反正也別指望我去討蘇萊曼的歡心!
易卜拉欣,抱歉了,我一定會讓你失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