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月後,來自土耳其國內最頂尖的肚皮舞者奉命進宮為皇太後表演。這次的舞者一共有七名,為首的那位美少年我在之前的帝國晚宴時曾見過,他的姿容無可挑剔,膚色細白如玉,麵容秀美如薔薇,舞藝更是精湛無比。

獻舞的地方安排在後宮的庭院之中,那裏還有兩個遊泳池,涼水溫水皆有,專供蘇丹和妃子們平時嬉戲所用。在遊泳池的前麵搭起了跳舞的平台,而在觀賞的位置上則鋪上了又厚又長的塞拉斯地毯,這是一種飾邊狹窄,末端有垂邊的土耳其地毯,上麵還飾有昂貴的天鵝絨毛和金銀線,顯得極為華麗奢侈。太後和眾妃子到時就能在這裏舒適地欣賞舞蹈。

作為宦官總管,這一切自然都是瓦西安排的。為討太後歡心,他也表現的格外賣力,將這裏安排的妥妥當當。可不知為何,自上次之後太後就一直對他不冷不熱的。殺雞不成反蝕把米指的就是他這種人吧。

舞者們來獻舞的當天,天氣十分不錯。天空藍得恍若水洗過一般,絲絲白雲流動在天幕裏,仿佛隨時都會融與其中。我們這些後宮的妃子們按次序和品階高低分別入座,也不知是不是巧合,我居然正好被安排在玫瑰夫人身邊。玫瑰夫人的目光在我隆起的小腹停留了一下,很快就轉開了。我想起是她三番五次要致我於死地,尤其是害得達拉瑪現在還在閉門養傷,心裏自然也不會太平靜,但這種場合下也隻能盡力克製住自己的情緒,還是禮貌地向她行了半禮。玫瑰夫人麵色冷淡地轉過頭,和身旁的一位貴婦攀談起來,明顯視我如無物。我也料到她是這個反應,反正我的表麵文章已經做足,也沒把她的敵意放在心上。眾目睽睽之下,她也不敢對我怎麽樣。

“許蕾姆伊巴克爾,你的肚子裏到底是個妹妹還是弟弟呢?”一個童稚的聲音突然傳入我的耳中。話音剛落,一個小男孩就從玫瑰夫人身後閃到了我的麵前——正是玫瑰夫人的兒子穆斯塔法親王。他的眉目和蘇萊曼有幾分想像,整體輪廓更接近玫瑰夫人,怎麽看都是一枚標準的美正太。不過和他母親不同的是,穆斯塔法有著一雙相當澄澈明淨的大眼睛,笑起來時仿佛能倒映出整個世界,令人實在無法討厭他。

“我也不知道呢,你說是個弟弟還是妹妹?”我衝穆斯塔法笑了笑。雖然他的母親著實可惡,但他畢竟還隻是個無辜的小孩子。

穆斯塔法的眼睛笑得像兩輪月牙兒,清脆地答道,“我猜是個弟弟。”他想了想又道,“我會喜歡這個弟弟的。”

我微微一愣,聽他又說道,“因為我喜歡你的紫色眼睛,我想要個紫色眼睛的弟弟。我要教他射箭騎馬,我會好好愛護他的。”

“真是個好孩子。”我笑著抬起頭,卻正好和玫瑰夫人的視線撞在了一起。在她的眼睛裏,我看到了一絲明顯的嘲諷和譏笑。我心裏驀的一沉,下意識地避過了她的目光。我當然知道她的那種眼神是什麽意思。隻要有殺害兄弟法則存在,在奧斯曼後宮談什麽兄友弟恭?兄弟之間隻有冷酷無情的你死我活。眼前的這個天真可愛的孩子,將來說不定就是殺死我孩子的凶手。想到這裏,我的情緒瞬間低落,隻是想起今天還有更重要的事,便強打精神繼續等待著表演的開始。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為首的舞者卻遲遲未來。太後的臉色已是不悅,她派了人前去詢問瓦西,誰知這個重要的時候瓦西居然也不知去了哪裏,饒是太後涵養再好也動了怒。

我用目光快速地掃了一眼站在不遠處的貝希爾,他低垂著頭,右手握成拳,隻伸出了一根食指。見到這個動作,我頓時放下了心,看來一切都在按計劃進行。

就在這個時候,隻見一個小宦官匆匆跑了過來,“太後,太後,不好了!”

太後臉色一沉,“什麽事要大呼小叫的,好好說話!”

小宦官一臉的驚慌失措,語無倫次道,“太後,您快過去看看吧,瓦西總管他……他……總之是出大事了!”

他表達的稀裏糊塗,太後的臉色更加難看了。圍觀者中有那唯恐天下不亂的貴婦趁機說道,“太後,瓦西總管出什麽事了?我們趕緊過去看看吧。”眾多閑來無事的女人也都不想錯過這個看戲的好機會,紛紛表示關切和讚同。

太後用淩厲的眼神掃了那小宦官一眼,顯然是對他的行為極為惱怒。通常來說即便有什麽事,也最好用最不顯眼的方式稟告,可這小宦官卻偏偏用了種最惹人注意的方式。太後就算是想遮掩也不行了。不過太後畢竟是太後,她的臉上很快就恢複了常色,淡淡道,“那好,就去看看也無妨。”

一群各懷心思的女人以關心的名義隨著太後來到了宦官庭院。還未上樓,就聽見從樓上傳來了一陣極為淒厲的慘叫聲。那叫聲尖銳又痛苦,就像是來自地獄的最深處。隨行的眾人麵麵相覷,從彼此的眼神和表情裏都看到了相同的東西——緊張驚愕卻與按捺不住的好奇興奮。

太後麵色微變,但還是緩步上了樓,我尾隨在她的身後,想像著即將見到的那一幕,嘴角飛快閃過了一絲笑意。

慘叫聲又一次響起,顯然是從樓上的最後一個屬於宦官總管的房間傳來。貝希爾神色驚慌地衝上前幾步,用力推開了房門——

縱然是這個計劃的參與者之一,但眼前的場景還是令我倒吸了一口冷氣。隻見瓦西總管全身**地蜷縮在一旁,雙手捂住了流血的下身翻滾哀嚎,而在他身邊倚牆而坐的,卻是那個遲遲未到的肚皮舞舞者,少年衣衫不整,樣子狼狽,右手執著一把匕首,左手則緊緊握著什麽,有鮮血不停地從他的指縫中流出……

太後的臉色有些發白,沉聲問道,“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瓦西根本沒法回答,倒是那個少年抬起了頭,隻冷冷說了一句話,“他想汙辱我。”

其實這樣的場景已經讓人聯想到了什麽,隻是大家都不敢往那個方麵猜,如今少年的話正是證實了眾人的猜想。

“真是看不出,原來瓦西總管是這種人……”

“是啊,男人居然喜歡男人,真是……”

“什麽男人喜歡男人啊,明明兩個都是閹人,簡直太惡心了,有辱宮廷……”

眾人的竊竊私語聲陸續傳來,太後的神色依然平靜,那衣袖下那微微發顫的手指已經泄露了她此刻的震怒。

“瓦西,看來你是不必再繼續擔任宦官總管一職了。”

本來還在哀嚎的瓦西聽到這句話像是突然清醒了幾分,連爬帶滾地來到太後腳下,一臉眼淚鼻涕地為自己分辨,言語中儼然這個少年引誘自己,以往囂張跋扈的宦官總管此刻卻低賤地如同一灘爛泥。太後嫌惡地轉過了頭,貝希爾眼疾手快地拿了件外袍蓋在瓦西身上。

少年皺著眉,“我從不勾引醜八怪。”

本來是凝肅尷尬的氣氛,少年這麽一說,倒惹得好些人忍不住笑了出來。

貝希爾一臉憤憤地看著那少年,“就算是瓦西總管一時糊塗,你又何必傷他那裏。年紀小小,下手卻如此狠毒。”

少年的麵色變得有些古怪,左手卻攥得更緊了些。

“是啊,他本就是個閹人,你傷他那裏可真是莫明其妙。而且身為一個閹人,也沒有能力汙辱你吧。”其中也有人表示對此疑惑。

少年抿緊了嘴唇,忽然將左手攤開,低喊了句,“他算不上是個閹人!”

這一句話就像是一枚帶火的箭射中了稻草垛,立刻燃成了燎原之勢。再看清他手裏的東西,眾人更是大驚失色——那竟然是宦官不該有的東西!盡管有些畸形,但也足以證明瓦西當初的淨身有貓膩,並未做到幹幹淨淨。

原本還在看熱鬧的眾人忽然都沒了聲音,似乎有些後悔跟著過來了。這宦官沒淨身幹淨,畢竟牽扯到後宮醜聞,知道太多可不是什麽好事。一個沒有淨身幹淨的宦官,這太容易引人暇想聯翩了。

太後先是愣在了那裏,隨後怒極反笑,“好好好,瓦西總管,真沒想到這都能讓你混進來。來人,立刻賜死這個身子不幹淨的閹人!”

瓦西慘呼連連,大叫道,“太後,太後,我冤枉啊!當初淨身時我絕對是沒有任何貓膩的,我根本不可能有那東西!那是他們故意陷害我!太後!我已經在這個位子上這麽多年了,您應該了解我的啊!請先徹查清楚吧!”

太後略一遲疑,卻見那少年搖晃著站起了身,將手裏的東西扔在了地上,嗤笑道,“若這不是你的髒東西,難不成我還帶著這個進宮?我的眼睛見過你這樣的穢物,我也不稀罕要了。”說著他將匕首對準了自己的右眼,狠狠地紮了進去!

在眾人的驚呼聲中,鮮血從少年的眼中湧出,沿著麵頰蜿蜒而下,看起來猙獰又可怖。

“雖說也是個閹人,倒也有些骨氣。這樣的人看著也不像是個說謊的。”

“是啊,而且你看那東西,哎喲真是羞死人……”

“不過太後也不忍心吧,畢竟他服侍太後很久了……”

“啊……”

圍觀者中又有人忍不住低聲說了幾句。太後的臉上殺氣一閃而過,低沉地開口道,“不必多說,立刻將這個閹人拉下去棒殺!”

瓦西嚇得渾身發抖,嚎叫哀求了幾聲,還是被侍衛拉了出去。沒過多久,就有人前來回稟,說是瓦西已經咽氣了。聽到這個消息,我和貝希爾互望一眼,相視一笑,此時各自的心情盡在不言中。

這個地方,曾經見證了無數次貝希爾所遭受的屈辱,這一次,終於也見證了一個閹臣的滅亡。

離開之時我看了看玫瑰夫人,她也正好抬頭望向我。她的麵色泛青,眼神更是狠厲。

這一次,我沒有避開她的視線,而是大大方方迎了上去。

無論是為了生存,還是為了這個孩子,玫瑰夫人,我會和你死磕到底!

是夜。

如水一般的月光從鏤空的窗格外流瀉進來,猶如輕柔的絲網,幻夢般落在了推門而進的年輕男子身上,從他的黑色長袍上一點一點滲了進去,仿佛令他整個人都暈染上了月光的氣息。

“貝希爾,我就知道你今晚一定會過來。”我笑了笑,“那個舞者怎麽樣了?”

貝希爾慢慢走到了我的麵前,他那美麗無雙的麵容在月光下顯得格外明亮,甚至看得見嘴唇上的細紋。

“太後賜了他一杯毒果汁,屍體扔進了黑海。”貝希爾的聲音裏沒有任何情緒,“他今天表現的非常好,也不枉我花那麽多的心思收買他。他的妹妹,我會讓人好好照顧。”

我微微歎了口氣,“他畢竟是無辜的,我們利用了他。”

“許蕾姆,這隻是一宗交易。他願意拿自己的命和我交易,以換取他妹妹的平安。這是你情我願的事,你根本不必介意。不管怎麽說,他也是這個計劃的參與者,萬一泄露半點對你我來說都不是好事。”

“我明白……隻是心裏有點不舒服。”我低低道,扭頭望向了窗外。這個計劃,比我們想像的還要更加順利。太後既然對同性之間的曖昧這麽反感,那麽我們就決定從這裏下手。貝希爾利用有時可以出宮的權利去打探了肚皮舞首席舞者的事情,原來那位絕色少年還有個在妓院裏的妹妹,而他選擇成為舞者,隻是為了籌到足夠的錢為妹妹贖身。但是就在兩個月前,他籌夠了錢之後才發現妹妹已經被城裏一位帕夏的侄子折磨至死。心灰意冷的他想去報仇,卻被人揍了個半死,倚靠自己根本就沒有能力報仇。他隻能繼續跳舞,想籌更多的錢請人殺死那個帕夏的侄子。但殺手們一聽是帕夏的侄子卻不敢動手,或者就是要價高得他跳一輩子舞也付不出。就在這個時候,貝希爾找到了他,與他達成了協議。貝希爾送上帕夏侄子的性命,而作為整個計劃裏最重要的關鍵人物,少年付出的是自己的生命。

在舞者進宮獻舞的那天,少年先借機勾引了瓦西。麵對這樣的絕色,瓦西這個變態很輕易就上鉤了。於是配合好時機,就正好讓大家見到了那樣不堪的一幕。但是如果僅僅是這樣,太後會徹底厭棄瓦西,也多半會撤去他的職位,但很難擔保將來某一天太後或許又會想起他。既然已經出手,就絕不能讓對手有再翻身的機會。因此貝希爾又想到了一個絕對致他於死地的後著,那就是事先準備好那樣東西,到時再造成血淋淋的場麵,根本也不會有人細看這是現場割下還是以前割下的。一旦定罪成穢亂宮廷,那瓦西必然是死路一條。

“對了,那個帕夏侄子的事,沒有問題吧?”

“放心吧,我讓人做得很幹淨,沒留下半點痕跡。他的家人都以為他是被盜賊所殺。”貝希爾嗤笑一聲,露出了不以為然的神色。

“那就好。貝希爾,你也早點去休息吧。這些天你也很辛苦了。”我有些疲憊地說道,盡管今天順利除去了瓦西,可我卻沒有任何輕鬆感,想到另外還搭上了兩條人命,心裏更是沉重的有些喘不過氣來。

貝希爾一動不動地站在我麵前,定定地看著我,喃喃道,“許蕾姆,他真的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

我點點頭,“是的,永遠的消失了。”

“到現在為止,我還是不敢相信……”他臉上的表情不知是哭還是笑,“許蕾姆,他是我人生中最大的噩夢……那些日子我……”

我伸手捂住了他的唇,打斷了他的話,“貝希爾,答應我,從現在開始,你也要忘記以前所有那些難過的事好嗎?”

他的眼睛裏染滿了月光的顏色,“我答應你,許蕾姆。隻是今夜,今夜再允許我最後軟弱一次可以嗎?明天開始我會忘記所有的噩夢。”

我無聲的歎息著,伸手將他擁在了懷裏。他將臉埋在了我的懷裏,雙肩微微地顫抖著,很快,我就感覺到衣襟被他的眼淚沾濕了。

不知怎麽的,我忽然想起了以前在書上看到過的一段對話。

大人為什麽哭?

因為疼痛。

可是他並沒有受傷,為什麽會疼痛?

因為有些疼痛並不在身體,而是在心裏,當你難過的時候就會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