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平的日子總是過得特別快。轉眼之間,又是兩個春秋過去了。這兩年裏,後宮裏倒是出乎意料的平靜,盡管間或也會有人做點小動作,但已經起不了什麽風浪。蘇萊曼對我的寵愛整個宮裏無人不知,自從他上次從匈牙利回來後,平時偶爾也會去玫瑰夫人那裏,但大多數都是在我這裏留宿。玫瑰夫人自然也給我使過幾次絆子,但都被我和貝希爾一一打壓化解。如今的貝希爾在後宮裏權勢不小,整個後宮的宦官,基本都在他的掌握之中,那位所謂的黑人宦官總管不過是個傀儡罷了。吃了幾次癟後玫瑰夫人也清楚形式了,往日的囂張收斂了不少。太後倒是樂於見到這種改變,也樂於掌控這個後宮裏的平衡。
對於我自己來說,最大的收獲就是又新添了一個兒子。這次生產時蘇萊曼總算待在我身邊了,並且給這兒子起名為謝裏姆。這本該是件高興的事,可我卻隻覺得更加難過。蘇萊曼雖然對玫瑰夫人有所冷淡,但對穆斯塔法依然寵愛如昔,一點也不比對日爾吉汗和謝裏姆少。穆斯塔法身為蘇萊曼的長子,天資聰明品性純良,他的母親玫瑰夫人也是地位尊貴的夫人,因此大臣們有相當一部分傾向於他成為繼承人。
可一旦他成了繼承人,登基的那一天就是我的兒子們的死期。
以前看那些曆史書上的皇後妃子為自己兒子成為太子鬥個頭破血流,還覺得真是無聊。可現在我終於理解了她們的那種心情了。可偏偏日爾吉汗還特別粘穆斯塔法,兩兄弟的關係也特別好,這讓我也頗為煩惱。他們從生下來就注定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現在這樣親密的關係隻會在將來給他們帶來麻煩。
蘇萊曼當年攻占了匈牙利之後,將特蘭西瓦尼亞大公紮坡亞扶上了匈牙利國王的寶座,獲得了對匈牙利的宗主權以及匈牙利每年向奧斯曼進貢的許諾。隨後奧斯曼大軍就撤離了匈牙利,回到了伊斯坦布爾。結果後來馬克西米的兩個孫子神聖羅馬皇帝查理五世和他弟弟奧地利大公斐迪南,在匈牙利西部貴族的擁護下,出兵占領了布達佩斯。被趕下台的紮坡亞隻能派人前來伊斯坦布爾,向蘇萊曼求助。奪取了布達和匈牙利。蘇萊曼接到這個消息之後大為惱怒,立即著手開始準備,決定一年後就親自率軍團奪回匈牙利,並且攻占奧地利維也納。
春天的伊斯坦布爾,天空是碧藍碧藍的,絲絮狀的白雲在空中流連,牽扯出一種曖昧不清的意味。暖洋洋的春風挾帶著蒲公英的絨毛迎麵而來,有不少被吹過了窗格,飄飄揚揚落在了我房間的大理石地麵上。
“那個來自維也納的矮子,手腳伸得可真夠長的。過半個月我就率軍出征奧地利,看這個家夥如何一敗塗地。”蘇萊曼習慣性地將頭枕在我的腿上,皺著眉表達著自己的不滿和蔑視。他一直都稱斐迪南為來自維也納的矮子,在這件事上他表現出了異乎尋常的孩子氣。
“哦,那就先提前恭祝陛下心願達成。”我邊說邊打了個哈欠,身子懶懶地一歪,昨夜親自照顧兩個孩子可把我累得夠嗆。
他伸出手指彈了一下我的腦門,“什麽態度?怎麽一點也不在乎我離開你嗎?”
他使的勁還真夠大的。我揉了揉腦門,“難道我說不讓陛下去,陛下就不去了嗎?”
“好歹也要裝出舍不得的樣子吧。”他撇了我一眼。
我一愣,“什麽叫裝出舍不得……”
他坐起了身子,長發散散地垂落下來,顯出幾分慵懶和性感。他伸手輕輕捏住了我的下巴,用似笑非笑的眼神瞧著我,“雖然你畫了那張小狐狸的話給我,也已經給我生了兩個兒子,但我知道,你從來就沒被我真正馴養,對嗎?”
我咽了一口口水,轉開了目光,“我都不懂陛下你在說什麽。你也說了,我都給你生了兩個孩子了,還在意什麽馴養不馴養嗎?這有什麽不同嗎?”
“當然不同。”他的手指漸漸下劃,在我的胸口停了下來,“我想要馴養這裏。”
我心裏微微一動,握住他的手指也以玩笑的口吻說道,“那麽陛下願意以給得起的東西來交換嗎?”
“給得起的東西?”他挑了挑眉。
我一眨不眨正視著他的眼睛,“如果你馴養了我。我們將會彼此需要。對我而言,你是世間唯一。我對你而言,也是世間的唯一。”
他和我對望了許久,似乎想說什麽,但最終還是沒說出來。
臨行前的一晚,他還是和往常一樣宿在了我這裏。我,他,還有兩個兒子,破天荒地擠在了一張床榻上。父子三人玩了差不多半宿才沉沉睡去,而我則在一旁輾轉反側難以入眠。我當然是舍不得他離開的,這麽多個夜晚我已經習慣了他的陪伴,沒有他自然是有些失落的。可是他之前說裝出舍不得,那就是知道我並沒有全心全意對他。
其實作為一個君王,他對我也已經很好,也對我相當縱容。很多次我都被他打動,可我不敢心動,更不敢將自己的愛全都義無反顧的獻出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就在我翻來翻去的時候,忽然聽到了蘇萊曼的聲音響起,“許蕾姆,你起床,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我隻好起身穿了衣服,昏昏沉沉地跟著他往外走。直到來到了正義之塔,我才納悶地問道,“陛下,為什麽來這裏?”
“先別問這麽多,等會你就知道了。”他領著我一階一階地往上走。這座正義之塔算得上是後宮裏最高的建築物了,也是觀景的最好位置。據說是象征著蘇丹反對不正義行為的決心,讓遠處每一個看到正義之塔的人都能感受到蘇丹存在。從格子窗望出去,依稀能見到黑乎乎的博斯普魯斯海峽和偶爾飛過的海鷗。現在天還沒亮呢,就算觀景也觀不到什麽。
“陛下,你帶我這裏到底是為什麽啊,難不成是要審判我夠不夠正義嗎?”我因為睡眠不足而顯得情緒有點糟糕,擺出了一臉的不樂意。
他笑了笑,伸手揉了揉我皺起來的眉毛,“由此可見,每天你起得都很晚。”
“陛下,沒什麽事我要先走了。”
他倒不以為意,忽然指著窗外道,“許蕾姆,看!”
遠處的海平麵上翻湧起著玫瑰色的浪光,天空像是著了火一般,金紅色的太陽緩緩浮出海麵,猶如一個燃燒著的火球,瞬間將整片天空染得絢麗無比。
新的一天來臨了。
“許蕾姆,能和我並肩欣賞這風景的人,隻有你。”他低沉溫柔的聲音忽然傳入了我的耳畔。
我愕然地轉頭看他,站在我身邊的年輕帝王就像是朝陽般耀眼,那周身散發的光芒竟然讓我有點睜不開眼睛。
“陛下……”我喃喃地喊了一聲。
“等我回來,許蕾姆。”他執起我的手在唇邊親吻了一下,似是在承諾著什麽,“我會以給得起的東西和你交換。你會成為我的唯一,而我,也是你的唯一。”
還沒等我說話,他已捧起了我的臉,輕輕地吻了上來。我感到心底深處的種子瞬間萌出了幼嫩的芽,猶如童話裏的豌豆苗般成長蔓延,直至長出了唯一的花苞……就在花苞幾乎要綻開的一刻,我竭力遏製了它的開放,像是要逃避什麽似的伸手緊緊環住了他的腰,感受著他的溫度,接著就用力地吻了回去。
清晨的陽光已灑遍大地,那明亮熾熱的光芒,仿佛能融化這個世界上的一切黑暗,冰冷和罪惡。
一轉眼,離蘇萊曼率軍出征已有好幾個月了。這次易卜拉欣被任命為總司令,風光無限,加尼沙也因為上次立下的戰功,被擢升為雅尼撒利近衛軍團副指揮官。
據前方傳來的消息,這回的征戰出師不利。蘇萊曼的軍隊原本攜帶著大量重炮,這種重炮在當時的戰爭中是起到了舉足輕重的作用。可誰知一路上的天氣都是陰雨綿綿,進軍的道路異常泥濘,不易行走。為了不耽誤行軍速度,蘇萊曼隻能放棄了許多重炮和攻城器械。不過在不久之後,還是傳來了好消息,蘇萊曼終於抵達布達佩斯城下,再次攻占匈牙利,並且將紮坡亞重新扶上了匈牙利國王的寶座。他在匈牙利稍作停留調整後,就將矛頭對準了奧地利維也納,準備率二十萬大軍攻入維也納城。
如果不出意外,他在攻占維也納後就能凱旋而歸了。
在這期間,我和蘇萊曼依然互通信件,以前用漫畫交任務,這次我卻想好好地自己寫,畢竟也學了那麽長時間的詩歌與文學,總是借用別人的詩歌也不夠誠意。在苦想了幾天後,我終於作出了一首讓自己肉麻的掉雞皮疙瘩的情詩——
分離像烈火一樣灼燒我,令我肝腸寸斷。眼裏含滿淚水,我仿佛沉沒在深海,從早到晚,不再與你分離。我的蘇丹,自從與你分離,我再也不聽夜鶯的歌聲。神啊,請將這思念帶來的痛苦賜給我的敵人……
這封肉麻的情信很快就得到了回應。
蘇萊曼並沒有像以往那樣回一首更熱烈的情詩,而是幾行華麗的阿拉伯文草書:很好,以後每周都寫一首,每月交給我一次。少一首就算你按擾亂軍心!
我哀歎一聲,鬱悶地栽倒在了軟榻上,這純粹就是我自找的!
身邊有了日爾吉汗和謝裏姆的陪伴,宮裏的日子也不算無聊,甚至還多了幾分樂趣。不知不覺,我開始期待著他的歸期了。
這天傍晚,貝希爾急匆匆來到我的房裏,告訴了我一個剛剛得到的消息。
“許蕾姆,陛下的軍隊已經從維也納城下撤退,現在應該已經在回國的路上了。”
“真的?那太好了。”我不解地看了一眼貝希爾,“為什麽你的臉色這麽難看?”
貝希爾歎了一口氣,“許蕾姆,你要保持冷靜。”
聽他這麽一說,我的心好似咕咚一聲沉了下去,從未有過的恐慌感襲上心頭,他這麽說是什麽意思?不會……蘇萊曼有關吧?不可能,不可能,蘇萊曼可是曆史上赫赫有名的大帝,哪會這麽容易出事,我到底在胡思亂想些什麽?
“那你就快說吧。”我盡量用平靜的語氣催促他,可在站起身的時候還是將案幾上的詩集撞落在了地毯上。
“這次一路上天氣都極為惡劣,到了維也納軍中就開始陸續有人染上惡疾,陛下也不幸被傳染上了。很多士兵都生了病,再加上補給線拉得太長,糧草供應出現問題,因此軍隊隻能放棄這次進攻往回撤了。由加尼沙副指揮為先行軍,易卜拉欣大人殿後。”
陛下也不幸被傳染上了……我的腦中隻有這一句話在盤旋,剩下的話什麽也沒聽見。
“許蕾姆?許蕾姆!你沒事吧?”貝希爾緊張的聲音將我從打擊中拉了回來。我這才好像忽然回了魂地問道,“這消息確實嗎?怎麽太後沒和我們說起?陛下怎麽會被染上惡疾?”
我整個人的神經都繃緊了,聽蘇萊曼說過,他的父親就是在一次行軍中感染上疾病而突然過世的。這個時候我真後悔自己以前沒多看曆史書,以致現在也根本搞不清蘇萊曼到底是活到了多少歲。一想到這一點,我的心髒突然像針刺般疼了起來。
“這是易卜拉欣大人給我的密信裏提到的,太後並不知情。陛下染病的消息,絕對不能傳出去。”他正色看著我,“許蕾姆,你做好了心理準備嗎?”
我一愣,“什麽?”
“萬一陛下不幸……最有可能繼承王位的人會是誰?”
我瞪大眼睛看著他,心裏一陣發涼,隨後堅定地搖了搖頭,“討論這個問題毫無意義,陛下絕對不會有事的。”
“許蕾姆……這個時候你不能感情用事,”他用一種意味不明的眼神看著我,“難道你已經愛上他了?土耳其人有句話說得好,隻有咳嗽,貧窮和愛情是裝不出來的。”
“我……沒有!”我下意識地予以否認,“這和我愛不愛上他沒有關係,也不是我感情用事,總之他絕對不會有事,他一定會平安回來的。而且這個後宮也不是玫瑰夫人說了算,能做主的隻有太後一人。我覺得我們還是暫時不要輕舉妄動為好。”
“許蕾姆……”他又歎了一口氣,“沒有愛上他那是最好,否則……你很容易就會處於下風。”
“我不會輕易去愛,於男女關係方麵,我本來就是個現實又無情的人。”
“無情嗎?”他注視著我的眼睛,唇角微微揚起,“不輕易去愛,不是不想愛,而是不敢愛。不輕易去愛的人,並不是無情的人,反而卻往往都是用情深重的人。正因為用情深重,才在愛情中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深怕一不小心,心就碎裂在了愛情裏。”
我的身子微微一顫,似乎心裏某種隱秘的東西忽然被暴露在了陽光裏,令我有些不知所措,甚至不知該用什麽話去反駁他,隻能望著他的背影從我的視線中漸漸消失……
不輕易去愛的人,並不是無情的人,反而卻往往都是用情深重的人……
真的——是這樣嗎?
我彎下腰,緩緩撿起了那本詩集,正好翻到了最後一頁。
光和影
都是愛的舞姿
愛沒有理由
愛是真主的所有秘密的星盤
愛人和愛是不可分開的
恒久的
盡管我試著去描述愛
但當我經曆它的時候卻無言表達
盡管我試著去寫有關愛
但我卻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