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貝希達告訴我這件事後,我表麵上沒有顯露半分心思,但內心一直焦慮不安,不知蘇萊曼的病情到底怎麽樣了。幸好身邊有乖巧聽話的兩個兒子,讓我感到頗為安慰。和孩子們在一起度過的時間,總是格外的溫馨和幸福。白天,我幾乎都和他們玩耍,晚上,臨睡前給他們講許多中國的童話故事。兩個孩子也總會問起父親什麽時候回來,每到這個時候我總是回答,很快。父親他很快就回來了。
隻是不知為什麽,易卜拉欣好像和這裏斷了聯係似的,每次我詢問貝希爾關於蘇萊曼的情況,他不是支吾敷衍,就是避而不答,這無疑讓我越來越覺得擔心了。
當初蘇萊曼出征時還是春色迷人,而如今卻已是白雪皚皚了。光禿禿的枝條上積著厚厚的雪,有風吹過時就簌簌地掉了下來,在空中揚起一片輕逸的雪粉。伊斯坦布爾今年的冬天,比往年任何一年都要寒冷。太後體恤我和孩子,免去了我們平時的問安,隻是隔個幾天才讓我帶孩子過去和她共度天倫之樂。或許是厭惡玫瑰夫人的關係,太後並不太喜歡穆斯塔法,卻是格外疼愛我的兩個兒子。
這天我帶著兩個孩子去見太後時,居然在庭院裏驚喜地見到了一位熟人。他的那頭紅發在飛雪的映照下顯得格外冷豔,玫瑰色的雙瞳讓人聯想到了冰涼的紅石榴石。
“加……加尼沙!你已經回來了?那麽陛下呢?陛下還好嗎?他什麽時候能夠回來?”我興奮地快步走到他麵前,迫不及待地衝他甩出了一大堆問題。
加尼沙淡淡瞥了我一眼,“那麽多問題我一時怎麽回答的了?”他的話音剛落,兩個孩子已經興奮地撲了上去,一個拽他衣角,一個摸他的劍鞘,就隻差沒爬到他身上去了。說來也是奇怪,這兩個孩子倒是一點都不怕加尼沙,而素來冷酷的加尼沙對著他們也偏偏特別有耐心,就連神情也變得溫和了許多,仔細看去甚至還有一絲絲寵溺。
“那你告訴我陛下他還好嗎?”我繼續追問著他,不想錯過關於蘇萊曼的一點消息。
他看了看我,用隻有我能聽見的聲音說了兩個字,“不好。”
我心裏一沉,“怎麽不好了?他的病還沒痊愈嗎?”
他一揚眉,“總之就是不好。”
這麽模棱兩可的話不聽還好,一聽我更加著急。那麽到底是怎麽個不好?是病情嚴重了還是怎麽了?蘇萊曼現在究竟是個什麽狀況?
“那陛下現在到哪裏了?什麽時候能到伊斯坦布爾?”我知道加尼沙是先行軍,一定早於蘇萊曼到達。但他對蘇萊曼的行軍計劃必然非常清楚。
“過幾天就會到伊斯坦布爾城外了。今晚軍隊估計已經到了薩勒耶爾城。”這次他總算給了一個比較明確的答案。
薩勒耶爾城?他的意思是蘇萊曼今晚就在薩勒耶爾城?我心裏一動,忽然萌生了一個大膽的。而這個念頭一旦產生,就像是一個火把落在了幹草堆,燃起了熊熊大火,勢不可擋的蔓延開去。我忍不住低聲問他道,“加尼沙,從薩勒耶爾城回到伊斯坦布爾,騎馬的話最快多久能到達?”
他思索了一下,“如果全速策馬前行,中途沒有停頓,大約需要半天功夫。但陛下的大軍人數眾多,除了指揮官和騎兵外,其餘士兵隻能步行。所以差不多要花費三天時間。”
我盯著他的眼睛開了口,“加尼沙,我求你幫我一個忙行嗎?”
他想都沒想就搖了搖頭,“不行。”
“你……”我沒想到他拒絕的這麽幹脆,好歹也先聽完我說什麽吧。
他冷冷瞧了我一眼,“你想讓我帶你出宮到城去見陛下?這可不行。”
我一下子瞪大了眼睛,“你也猜得太準了吧?”其實剛才問出口後我就有點清醒了,這裏可是後宮,將蘇丹的妃子私自帶出宮,這要是被人發現可不是鬧著玩的,倒楣的也難怪他不肯答應。以他現在的地位,又何必為我而冒險。可盡管明明知道他會這麽回答,我心裏還是有些失落。
“不過你幫我解決了瓦西,也算是我欠了個人情,這回就破例一次吧。”
聽見他接下來所說的話,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連忙抬眼用探尋的目光看著他,卻隻見淡淡笑意染上他的嘴角。
“可是萬一要被人發現的話,你就要遭殃了。我雖然想見陛下,可也不能這麽自私。”我按捺住急切的心情,還是搖了搖頭。
“放心,一定不會被發現。不是還有貝希爾嗎?”他似笑非笑地挽起了嘴角,“不過,你需要改變一下形象,以男裝出行應該更不容易惹來麻煩。”
是夜,我試探著將這個事情告訴了貝希爾,讓我出乎意料的是,貝希爾非但沒有責備我的這個想法,反而還很積極地幫忙。於是當晚他就錯開時間調離了人手,使加尼沙順利地帶著換成男裝的我離開了王宮。
加尼沙帶著換上了我一路策馬前行,冬夜的風從耳邊呼呼刮過,帶著惶惶的尖叫。可不知為何,我卻絲毫沒有感覺到寒冷,整顆心就像是被烈火灼燒著,蒸騰出一股又一股的熱氣。我從來不知道原來自己是那麽想見到他,甚至連兩三天都不能再等待,這股灼熱的火令我無法再繼續保持冷靜的心情。
天蒙蒙亮的時候,我們終於到達了薩勒耶爾城。在將明未明的天光中,我第一次看到了奧斯曼軍隊的駐紮處。無數個帳篷連綿起伏,每隔一段距離就點著火把和篝火,將夜晚的營帳區照耀的如同白晝。巡邏的士兵們整齊有序,穿梭於各個帳篷間。士兵們看到加尼沙都低頭行禮,由於我穿著男裝,所以他們壓根也沒留意到我。
我跟著加尼沙穿過了十來個帳篷後,最終在一個大帳篷前麵停了下來。他微抬起下巴朝那個帳篷點了一下,低聲道,“進去吧。陛下就在裏麵。”
一路上我迫不及待地想見他,可這會兒僅僅隻有一帳之隔,我卻有點邁不開步子了。擔心,憂慮,激動,緊張……各種複雜情緒同時湧上心間,令我想要掀起帳簾的手不禁微微顫了一下。心裏有個小小的聲音一直在掙紮,一遍又一遍的重複想要問的事情。
“還磨蹭什麽?”加尼沙略帶不耐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幾乎是同時,我就被一股大力推了一把,整個身體就不受控製地朝前跌了進去,因為一下子收不住力,竟然直接坐在了地毯上!
我下意識地抬起頭,這個帳篷外麵看上去和普通帳篷,而裏麵卻是異常華麗。用亞麻,緞紋,天鵝絨,羽毛和金屬亮片等材料做成的貼花均勻縫製在黃色底布上,將這帳篷裝飾的猶如花園。奧斯曼帝國的奢華由此可見一斑。不過此刻我也沒心情欣賞這個帳篷,因為坐在不遠處的蘇萊曼正一臉難以置信地看著我,連聲音也變得嘶啞了幾分,“許蕾姆,怎麽……是你?你怎麽會到這裏?”
我也顧不得那麽多,先仔仔細細上上下下打量著他,隻見他果然清減了幾分,麵色有些蒼白,神情也顯得有些倦怠,唯有那雙眼睛還是明亮銳利。我心裏有些沒底,一連串的問題問出了口,“陛下?你還好嗎?你的病到底怎麽樣了?有沒有好轉?”
蘇萊曼先是一愣,隨即皺起了眉,“許蕾姆,難道你私自出宮,就是為了問這些?你知道私自出宮者要受怎樣的懲罰嗎?”
“懲罰是嗎?”我微微仰起頭,**般地凝視著他,“那麽,懲罰我吧。不過在這之前,陛下先回答我你的病到底怎麽樣了。”
蘇萊曼神情嚴峻地看著我,就在一瞬間,笑意爬上了他的嘴角和眉宇,如朝霧般朦朧又輕柔的溫情氤氳著他的麵容,久久無法消散。
“我的病已經好了。這次的病確實凶險,幸好有真主保佑,我平安度過這一關。隻是也傷了元氣,所以需要休養比較長的時間才行。”他邊說邊朝我走來,微微搖曳的等火災他俊美的臉上照射下淡淡陰影,隨著他的腳步而輕柔浮動,仿佛溫暖的水光。那自始至終都在凝視著我的眼神,一個充滿**的旋渦,將我所有的思緒都吸了進去……直到他走到我麵前,伸手扶起了我,我才從驀的反應過來,不管不顧地抱住了他,拚命忍住了那種想哭的感覺,“我……我還以為你病得很重,嚇死我了!”
他緊緊擁住了我,似乎有些安心又疲累的將頭垂落在我的肩上,在我耳邊用極低的聲音溫柔說道,“我真的應該懲罰你,許蕾姆,懲罰你永遠也不許離開我。”
我無聲地點著頭,卻將他擁得更緊更緊。我覺得生命中從未有那一刻比現在更確定,卻也是更迷惘。
自從穿越到這個完全陌生的時代後,有太多危險要躲避,有太多孤獨要克服,有太多傷感要克製,愛對我來說,是最奢侈的東西。我不想被愛軟心腸,所以一直抗拒著。可是他於我而言,就像是清晨的霧,難以觸摸,卻那麽清晰地存在,漫天漫地都是他。除了他之外,任何人都無法讓我有這種感覺。我才知道原來是這麽的愛著他。這一刻,我像是忽然釋放了自己,來到屬於自己的自由天地,無法言說的溫柔,如潮水般席卷而來,瞬間就淹沒了我的內心。
明明不想去愛,卻越來越失控。
不輕易去愛,不是不想愛,而是不敢愛。害怕陷於愛情中的自己迷失方向,變成歇斯底裏的妒婦;害怕付出了全部真心,一旦在將來被重創而無法再愛;害怕為了留住愛情而變得委曲求全失去自己……
不輕易去愛的人,並不是無情的人,反而卻往往都是用情深重的人。正因為用情深重,才在愛情中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深怕一不小心,心就碎裂在了愛情裏。
“許蕾姆,還記得你自己曾經說過的話嗎?”他緩緩地開口,“我的愛是要有回應的。在對方沒有回應之前,我絕對不會付出所有的愛。在我看來,愛情並不是單方麵的無私奉獻。愛我,就要拿給得起的東西來交換。無論是高高在上的君王,還是普普通通的臣民,當給不起或者不想給的時候,就不要輕言愛。”
我心裏一驚,原來上次他全都聽見了。既然如此,我索性也坦率地點了點頭,更是大膽地問道,“沒錯,陛下,那麽你打算以什麽來交換呢?”
他微微半眯起了眼睛,那歎息般的聲音,仿佛自他的心底深處響起,從他口中清晰無比地說了出來,“那麽我用我的愛,來交換你的愛。”
我垂下了眼眸,“我很貪心的,陛下,那麽我要一切可以證明你的愛的東西。”
他笑了起來,“好,這一切我都會給你。我給你的第一件禮物就是,從明天起,你會是後宮裏的首席夫人,在我的心裏,隻有你有資格占據這個位置。這個後宮裏,除了我的母親,我不允許任何女人淩駕於你之上。”
“陛下……”我擁抱著他,熟悉的體溫溫暖著我的身體,仿佛有什麽東西不斷湧入心底,柔軟的讓我有種想要流淚的衝動。我們彼此在身體緊緊相依的瞬間,了解,被了解。溫柔的氣息瞬間充滿了整個帳篷,彼此之間仿佛氤氳出無數朵蔦尾,伸展著細長的花瓣魅惑人心。
這一刻,我清楚聽到自己心底真正的聲音。
我想要他在意我,如同我在意著他。
我想要他愛著我,如同我愛著他。
為了安全起見,我並沒有多做停留,加尼沙趁著天還沒完全亮又將我帶了回宮。幸好蘇萊曼對於加尼沙的大膽行為並未加以追究,不然我也會覺得過意不去。回到宮裏後我悄然回到了自己的房間,沐浴之後就上了床,由於心情太過激動翻來覆去了好久才勉強睡去。
兩天之後,蘇萊曼隨著大軍回到了王宮。而在到達後的第二天,他就宣布進封我為首席夫人。當晚,他特地令禦膳房做了不少精致的菜肴,打算和我以及兩個兒子好好慶祝一番。孩子們見到父親自然欣喜若狂,用完晚餐又玩了一會才被侍女帶去睡覺。房裏就隻剩下了我和他,少了孩子們的喧鬧,這個世界似乎一下子變得清靜了。
從窗外流泄進來的月光溫柔地漫過他的全身,雕琢出他略帶朦朧的神情,為他抹上了琥珀般生動而美麗的光澤。
“陛下,是否還在為征戰奧地利一事煩惱?”我看得出他笑容下麵所隱藏的失落。對於蘇萊曼來說,這也是他人生中第一次挫敗。因為疾病和糧草匆匆撤了軍,無功而返。
他倒也不否認,“兩國相爭強者勝,奧地利的實力和我奧斯曼相比還有差距,可這次卻偏偏沒有攻下他。對我而言,就是最大的失敗。”
“我記得聽過一句話叫做不是強者勝,而是勝者強。強者不一定是最後的勝者,但勝者一定有它強的道理。不管如何發生的,既然發生了就有它發生的道理,也就成了必須麵對和接受的事實。要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強者雖少但也有不少,強者未必可以一直勝利。但是獲勝的一定是強者。奧地利絕對也是不能小瞧的。”
“不是強者勝,而是勝者強。”他默默重複了幾遍這句話,“這次的確也是我太過輕敵了。許蕾姆,在後宮裏除了母後也隻有你才能和我談這個話題。有時,我覺得你不僅僅是愛人,也是朋友,是知己。”說著,他將我摟在了懷裏,笑道,“許蕾姆,給我講個故事吧。你總是有很多有趣的故事。”
我搖了搖頭,順勢躺在了他的腿上,“今天不講故事,念首詩給你聽吧。”
他撫摸著我的頭發,一口答應,“好啊,不過我隻聽情詩,不是情詩就算了。”
“那你可聽好了。”我閉上了眼睛,慢慢吟來。
若我有天國的錦緞,
以金銀色的光線編織,
還有湛藍的夜色與潔白的晝光,
我將用這錦緞鋪展在你的腳下。
可我,如此貧窮,僅僅擁有夢,
就把握的夢鋪展在你的腳下,
輕一點啊,因為你腳踩著我的夢。
可是我卻很窮,隻擁有我的夢,請你輕輕的踩,因為你踩著我的夢。
“許蕾姆,你的夢,我連踩也不舍得踩,我會把你的夢放在心裏,用我的心好好嗬護它。”他說完笑著吻了一下我的唇,又忍不住道,“這首詩可真美。”
突然,一陣熟悉的玫瑰清香拂麵而來,花影浮動處,幾盞燈火被打滅,隻留一點殘燭,顫巍巍的搖曳。我的心裏,仿佛有朵野薔薇悄然綻放,宛如在仰慕著陽光似的,在雨露中熱情又急切地綻放出層層疊疊的花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