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典禮上的變故已經有半個月了,過去的種種好像在生活的水麵切開一條口子,留不下什麽,所有的一切在瞬間重返原樣,隻留下水麵的波紋繼續蠱惑人心。加尼沙過世之後,太後也鬱鬱寡歡了好一陣子,更是免去了我和孩子們的問安,連對穆斯塔法也不像以前那樣事無巨細的關心了。蘇萊曼本打算盡快前往波斯,但因為我這裏頻出意外,他推遲了出發的日子。
近幾日,情緒漸漸平複下來的我終於有心情將整件事從頭到尾再理一遍,這一回憶倒讓我發現了一些之前並不曾留意的疑點。
當時那箭的速度如此之快,常人根本就反應不過來,就連蘇萊曼也來不及救我,加尼沙為何擋的這麽及時?及時的就好像……在等著那支箭的射出……這未免也太不可思議了。可退一萬步說,如果加尼沙收到什麽風聲的話……他也算得上是太後的心腹,難道這件事會和太後有關?
回想起太後當時失態的表現,我又覺得好像還沒有很多不知道的秘密。假如是太後對我起了殺意,那我以後在宮裏豈不是也舉步維艱?想到這裏,一股寒意從我的背脊上升起,事實的真相似乎被盤根錯節的謎團所掩蓋著,我好不容易向前邁出了一小步,就感到身心交瘁和無法形容的恐懼。
這幾夜,蘇萊曼一天比一天回來得晚,臉色一天比一天糟糕。今晚他到我這裏時已是子夜了。在迷迷糊糊中我感覺到有人親吻著自己的麵頰,睜開眼一看,蘇萊曼正滿懷心事地凝視著我,那雙琥珀色的眼眸沉澱著濃鬱的情感,有失望,有憐惜,有無奈,甚至還有一絲說不清的愧疚。為什麽會有這樣的眼神呢?
“陛下,怎麽了?”我低低地問了一句。
他極其溫柔地拂開了沾在我臉上的發絲,聲音聽起來喑啞低沉,“許蕾姆,什麽話也別說。就讓我好好抱著你。”說著他又再次吻了下來。
今夜的吻,不知為何卻好像帶著一絲寒意,一點一點漾進我的身體,我的骨,我的血……我感到呼吸有些困難,想要深吸口氣卻用不上勁,不得不借助他握緊握肩膀的動作來支撐住身體,承受回應著他略帶狂亂的熱情。他的手指突然強力的收緊,親吻卻更加深入激烈,像是在用這種方式宣泄什麽無法啟齒的情緒……
角落裏的蠟燭微弱的發著光,深黑的夜色猶如一張大網將這裏完全籠罩,仿佛隨時都會將這房間裏小小的光亮吞沒……
第二天清晨當我醒來時,身邊他留下的餘溫尚存,可我心裏的疑惑卻越來越多。蘇萊曼到底是怎麽了?不僅僅是昨晚,這幾天他的態度都很反常。他並不是一個輕易將情緒流於表麵的人,所以能這樣影響到他的人或事,對他來說一定是舉足輕重的。
到了傍晚時分,我讓希蒂去請蘇萊曼到我這裏用晚餐,順便看看能不能套問出些端倪。希蒂很快就回來了,向我回報道,“王後陛下,蘇丹陛下他今晚會和太後一起共進晚餐,所以……”
“我明白了。陛下身為人子,陪他母親用餐也是天經地義的。”我點了點頭。
“不過,王後陛下……”希蒂遲疑了一下,又說道,“我看到陛下走得很急,他的臉色相當難看,有些……嚇人。”
我微微蹙起了眉,蘇萊曼帶著這樣的情緒到太後那裏去,難道是查到什麽和太後有關?再聯想到這幾天他的反常,我愈加覺得這個可能性很大。可是,又有什麽辦法能探聽到他們的對話呢?我摸著自己的下巴拚命轉動腦筋,突然腦中靈光一現,對了!從蘇丹專用浴室到太後宮裏不是有一條暗道嗎?隻要偷偷從那裏過去不就行了?
吩咐了希蒂幾句後,我就獨自一人來到了浴室,熟門熟路地找到了那條暗道。宮裏知道這條暗道的人沒幾個,現在也沒有突發事件,根本就沒有人會使用暗道,所以相當安全。從暗道裏出來後,我小心翼翼地躲過幾個侍女,沿著牆壁溜到了太後的房間窗口下,那裏和牆壁正好形成一個死角,不用擔心被人發現。這時,我聽到從房內果然傳來了蘇萊曼略帶冷硬的聲音。
“母親,三天後我將帶軍隊出發去波斯。從明天起我會在您寢宮外加派人手。如果沒什麽事就請不要隨意出來了。我不在伊斯坦布爾的日子,一切後宮事務都由王後處理,同樣,也包括一部分政務。母親您就好好在您的宮裏休養吧。”
我不由大吃一驚,蘇萊曼這是變相軟禁太後嗎?
太後沉默了一會,忽然笑了起來,“你的動作比我想象的更快,我的兒子。”
蘇萊曼也沉默了,過了半晌才用略帶嘶啞的聲音道:“您不該那麽做,她是我的妻子,也是三個孩子的母親。”
太後並沒有對這個問題做出回答,而是問了句:“怎麽會懷疑和我有關?”
“那個禮物。母親的心思也算巧妙。之前我一直不明白為何那箭會射得如此精準,要知道那個射箭場和這裏一大段距離,幾乎接近射程範圍。現在想來,問題全都出在那隻碗上。你知道她的愛好,所以特地送上了那樣一件禮物。你也了解我的性格,見她喜歡就一定會當場讓她用。碗邊鑲嵌的鑽石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就是最好的致命指引物。哪怕射箭場的距離較遠,對方也能一下子就找到目標。”他頓了頓,“那個自盡的射箭手雖然和您並無關係,但是我派人查過了,他曾經在加尼沙手下當過兩年差。如果我沒猜錯,加尼沙也是知道您的安排吧?不然他也不可能這麽及時擋在許蕾姆麵前。”
太後似乎愣了愣,發出了略帶苦澀和嘲諷的笑聲,“我之前是命令加尼沙找機會除掉許蕾姆,但他遲遲不肯下手,我才安排了這個計劃。加尼沙的確知情,可我沒想到他竟然……他真是太傻了!隻差一點……隻差一點就成功了……”
聽到這裏,我緊緊咬住了下唇,仿佛這樣的疼痛才能讓自己的心緒平靜下來。怪不得那些日子加尼沙如此反常……
“為什麽!母親,您為什麽要這麽做!”蘇萊曼的音調提高了一些,由於憤怒聲音也有些微微發顫。
“奧斯曼帝國從來就沒有王後。這次你為她破了例,那麽下次呢?必然還會再破例。一次又一次的破例,一次又一次增長她的野心。是否有一天連帝國也要葬送在她的手裏?我絕不允許,陛下,我絕不允許這種事發生。”
“母親,許蕾姆還沒這麽大的能耐。況且,她也不是您想的那種人。”蘇萊曼的聲音帶了幾分冷意。
“那麽她是哪種人?別告訴我你對你妻子的事一無所知,還認為你的妻子是個多麽善良的女人。除掉路菲特帕夏,她添了一把助力,隻因為路菲特支持穆斯塔法。趕走玫瑰夫人,她精心設計,利用你對她的愛成功達到目的。如今,更是大膽地向你索要王後的寶座,那麽明天,是否要向你索要管理帝國的權力?令我失望的是,不僅僅是你,連加尼沙,我那可憐妹妹唯一的兒子也被她蠱惑,為她而死!”
我僵硬地站在那裏,一顆心跳得幾乎要跳了出來,太陽穴兩邊似乎有人在不停敲打,脹得我生疼生疼。原來,加尼沙是太後妹妹的兒子……原來,她對我私下所做的一切居然都了如指掌……
“母親,你說的這些我都知道。”他在沉默了幾秒後緩緩開了口,“一個人的靈魂總有光明和陰暗的兩麵,許蕾姆……是的,母親,我知道她都做了些什麽。對於她靈魂光明的那一麵,我甘之若飴,對於她靈魂陰暗的那一麵,我雙眼如盲。所以,我的母親,請不要再針對我的妻子。不然我會請您去淚宮安享晚年。”
我的身體有些無力得靠在牆上,任淚水靜靜流下。許久才聽到太後歎了一口氣,“我的兒子,終有一天你會毀在這個女人的手裏。”
蘇萊曼在三天後出發去了波斯。太後從他離開之後就一直待在自己的寢宮,不曾出來半步,變得低調無比,像是對所有的事都失去了興趣。而我也像歐洲任何一位真正的王後那樣開始履行自己的義務,不僅統管著後宮的秩序,也嚐試著參與朝政,在蘇萊曼不在的時候召見大臣,商議國家政務。平時蘇萊曼也經常和我談論朝政,再加上有貝希爾的相助,總體來說也還算順利。
唯一令我不愉快的人可能就要算易卜拉欣了。這次他留守伊斯坦布爾,並未隨蘇萊曼征戰。朝廷上的大臣們基本都以他馬首是瞻,隻要是他提出的,完全就不讓人有反對的機會。不知是不是被眾人擁護的感覺太過癮,他之前所具有的小心謹慎也**然無存。
那天,在幫蘇萊曼整理禦書房時,我見到了他寫給法國君王的信,一眼掃向了落款,頓時沒繃住,噗的一聲笑了出來。隻見那落款巨長無比,一字一字清楚寫著:真主在大地上的影子,真主使者的繼承人,哈裏發,奧斯曼最高統治者,眾蘇丹之蘇丹,眾可汗之可汗,兩聖地之仆,羅馬之凱撒,君士坦丁堡、亞德裏安堡和布爾薩三城之皇帝,大馬士革和開羅之蘇丹,巴格達、阿勒頗、巴士拉、摩蘇爾、伊拉克、阿塞拜疆、格魯吉亞、柏柏爾、切爾克斯、韃靼、庫爾德、的黎波裏、塞浦路斯、希臘、莫裏亞、魯米利亞、波斯尼亞、阿爾巴尼亞諸地之大王和蘇丹。
我揉了揉笑痛的肚子,這位君主還真是不懂得謙遜兩字啊,什麽都敢往自己頭上套。這頭銜也太多了吧,居然讓我聯想到了現代以虛假名片坑蒙拐騙的騙子。不過從這一串地名,也看得出蘇萊曼這些年四處征戰的成果。不知等他占領更多國家和地方時,那落款是不是也要占據好幾張紙?
我不由想起剛剛收到的他的情信,上麵的詩歌清晰地腦海裏出現。
經由愛,所有苦楚都會變得甜蜜
經由愛,所有青銅都會變成黃金
經由愛,所有傷痛都會變成良藥
經由愛,死去的一切都會複活
經由愛,國王將會變為奴隸
落款倒隻有短短一行……愛你的蘇萊曼。趁著現在有時間,我也寫封回信給他吧。於是略一思索,就下筆刷刷寫了起來……分離像烈火一樣灼燒著我,令我肝腸寸斷,眼裏滿含著淚水,我仿佛沉沒在深海,從早到晚,不與你分離。我的蘇丹,自從與你分離,我再也不聽夜鶯的歌聲。神啊,請將這思念帶來的痛苦賜我的敵人。
“王後殿下,貝希爾總管求見。”門外傳來了希蒂的聲音。
我握著筆的手稍稍一頓,淡淡開口道,“讓他進來。”
貝希爾一進來目光就落在了我正在寫的那封信上,微微挑了挑眉,“陛下在前線收到這封信必定會非常高興的。”
我一筆一畫寫下了落款,確認無誤後將信折了起來,低聲問道,“太後那邊怎麽樣?”
對於這位最信任的夥伴,我對他自然沒有隱瞞,早就將太後那件事原原本本告訴了他。
貝希爾笑了笑,“還是一樣,終日在自己寢宮裏待著,倒是穆斯塔法王子經常去探望他。”那件事發生後,蘇萊曼就不讓穆斯塔法繼續住在太後寢宮,而是讓他搬到了雙子宮。沒想到穆斯塔法對失勢的太後還這麽有心。
“許蕾姆,這裏是什麽?”他忽然上前了幾步,伸出手指輕輕拭了一下我的額頭,嘴角含笑道,“墨水都沾到這裏了。”
我的笑容忽然僵了僵,倒不是因為他的動作略顯唐突,而是他靠近我的時候,我聞到了一股似曾相識的香味。這是一種淡淡的甜香,就像是某種香料和食物混合在一起的奇特香味,就和加尼沙給我的信紙上的香味一模一樣。
我的心裏驀地升起了一個念頭,難道那封信和貝希爾有關?
貝希爾似乎並沒留意到我有什麽不對勁,繼續說著話,“再過不久就是日汗吉爾王子的生日了。王子他什麽都好,就是為人太過善良感性,而且他和穆斯塔法的關係也未免太好了,這恐怕……”
“貝希爾,為什麽將那封信交給加尼沙?”我麵無表情地打斷了他的話,用平靜無瀾卻又略帶涼意的眼神望住了他。
他的笑容一下子凝固在線條裏,下意識地予以否認,“許蕾姆,你說什麽……”
“你身上的香味和那封信的一模一樣。這可不是常見的香味,要不要我派人查一查?”說到這裏,我收起了咄咄逼人的語氣,聲音也隨之低沉起來,“貝希爾,現在你是我唯一的朋友了。我信任你,比任何人都要信任你。我和你的命運,是緊緊相連的。所以,”我深深地看著他,就像是想要通過他的眼眸直達他的靈魂,“不要隱瞞我,也不要欺騙我。”
他的眼中有奇異的冷光閃過,恍若來自冰河底的鑽石般變幻莫測,最終全部化為了無奈,“對不起,許蕾姆。我不該隱瞞你。”
見他沒有否認,我的胸口倒好像放下了一塊大石。其實我也沒有太確鑿的證據,他如果拒不承認,我也沒有辦法。“那麽再讓我猜猜,那個和波斯國王勾結想要除掉我的人,難道是……他?”
貝希爾顯然明白我口中的他是誰,有些艱難地開了口,“沒錯,這件事的始作俑者是易卜拉欣。陛下如此寵愛你,你卻不和他聯手,甚至對他還有些不滿,他早就有了危機感。當陛下決定封你為王後之後,易卜拉欣覺得事情已經超出他的掌控,所以決定先下手為強,免得你將來左右陛下的想法。”他見我緊閉雙唇隻字未語便又接著說道,“他找我來商量了此事,你也知道我從進宮後就一直在給他辦事。我坐上總管這個位子,他也出力不少。原本我是想拒絕他的提議,但後來一想如果拒絕的話就不知道他會用什麽方法對付你,於是假意應允。不過易卜拉欣為人十分小心,我沒想到他還是防了我一招,居然把動手的時間提前了一天。等我得到消息後你已經被人擄走,當時我唯一想到能救你的人就是加尼沙。所以就冒險一試。幸好,幸好還來得及。”說完之後,他就靜靜地望著我。從那雙眼睛中,我隻看到了擔心和憂慮。
“但是易卜拉欣這麽聰明,一定料到這次是你從中作梗吧。”我開始為他感到擔心。
貝希爾笑得有些無奈,“所以這件事之後,在宮中遇見時他再也沒有和我說過一句話。不過就算他要報複我,我也會從容應對。我不後悔和他決裂,因為,你才是我在這宮裏唯一想要保護的人。”
“貝希爾……”我微微歎了一口氣,“我總是相信你的。”
兩人相對默默站了一會,貝希爾像是突然回過了神似地向我告退。當他要轉身時,我幽幽地開了口,“達瑪拉也是他間接害死的吧?”
貝希爾的眼神驀地一跳,“你連這個也知道?”
“貝希爾,和他成為朋友,那會是很好的助力,但若他成為了敵人,那就是最糟糕的局麵,他就像是匹蟄伏的狼,冷不防可能就會咬你我一口。”
“許蕾姆,難道你是想……”他的瞳孔一緊,似是在內心掙紮了一下,又像是下定決心般說道,“不管你打算怎麽做,許蕾姆,我永遠都隻站在你這邊。不過,現在動他還不是最好的時機,我們應該先慢慢地等待,誰先動手誰就會露出破綻。”
“你說的沒錯,貝希爾。”我緩緩轉動著手指上的藍寶石戒指,那棱角刺得我有些疼痛,“那我們就先……靜觀其變。”
易卜拉欣,從奴隸市場買走我時,你從未想到過有一天會和我站在敵對的位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