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紙裏火花

入獄短短幾日,韓景再見曹裕章時幾乎沒有認出來。

破舊的囚服遮不住下墜的肥肉,頭發白了大半,紅腫的眼泡間擠出一縫眼睛。或是泄憤,或是擺明立場,天牢裏的每樣刑具都在曹裕章身上用了一遍,早不成人型,活脫脫是隻半死的蟾蜍。

“韓景,你放了禾兒 !”掛在刑架上的胖子氣息微弱。

“嗯?”鼻音上挑,韓景似笑非笑:“舅舅,你費盡心機找我來就是想說這些?!你當你現在還有資本?”

“老朽對旁人自然沒有討價還價的籌碼”,身體嚴重透支,曹裕章的每一個字都說得格外費力:“但對你晉王還真有!”

“你……”韓景皺皺眉,語氣遲疑。

曹裕章勉強抬起頭,變形的臉看不出表情,聲音在喉管裏擠得扭曲:“晉王爺是貴人多忘事呀!皖槿死得好生冤枉,您都忘了?”

混雜著血腥的臭味鑽進口鼻,韓景一陣強烈的惡心感:“曹裕章!你休要多生是非!小心……”

“嗚嚕嚕”的笑聲像是轉動了千瘡百孔的破風箱,曹裕章身體抖動帶得手腕粗的鐵鏈都跟著晃:“小心?晉王爺,老朽我什麽都沒有了,您覺得我還能怕什麽?該怕的是你!是你的皖大人!”

韓景眼裏冒火,“咯吱”的磨牙聲聽得人骨麻,長久地沉默仿佛逾越了千年百年。瞳孔猛然縮小,定如石像的男人右手用力,一柄長劍直直紮進了曹裕章耳邊的木樁:“再多一言,你信不信曹禾連今日都活不出去!”

“信,我當然信!”曹裕章斜眼看了看劍鋒,毫無懼色:“隻是禾兒一死,我的親筆信就能交到皖大人的手裏,晉王爺,你信不信?”

抽劍入鞘,韓景強裝出雲淡風輕:“紫霄他不會信你的!”

青腫的臉上一雙小眼睛被包裹在肉裏不甚分明,露出的些許精光卻比平時更惹人生厭,曹裕章輕聲道:“這誰知道呢!不然王爺你試試?”

從天牢回來,晉王韓景就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樣。他把自己關在書房,直到日頭偏西也不肯露麵。

皖紫霄端了晚膳輕敲房門:“王爺,開門吧!飯菜要涼了。”

聽不到走動的腳步聲,皖紫霄有些焦躁,不覺加大了力氣。許是聽出了敲門人的不安,韓景沉悶的聲音才傳出:“紫霄,你信我嗎?”

皖紫霄呼吸一頓,過往種種猶如纏蛇勒緊了無限疲憊的心。

“我信你”,短短三個字就足以讓自己放棄所有原則,義無反顧地為了那人的江山編織罪名、嚴刑審問。佞臣、小人、千古罵名與他的一句“我信你”相比都不算什麽。可到頭來呢?在他心裏,卻命比草賤。多傻。多傻。

想著可以拋棄一切去成全他要的江山,卻……卻不知道他要的從來就不隻是江山。他要的一人心,皖紫霄給不了,能給的癡情他卻不稀罕。

後來終於想明白了,信不信又如何,不過是在傷痕累累的心上多一道傷口。那人的江山與自己無關,他的眼裏、心裏從不會多留一寸給自己。

最可悲,他皖紫霄偏偏不死心。

“王爺有什麽吩咐不妨直說,”皖紫霄有意壓低聲音,掩飾過心裏的萬般情緒,“我終不過是王爺手邊的利刃,鈍了再磨磨依舊是殺伐隨意。”

“紫霄!”過往的記憶太不好,不知道他又會扯到哪裏,韓景聞言急喚,敢忙起身打開房門。可惜門外除了失了熱度的湯飯,就隻有那漸行漸遠的消瘦背影。

韓景彎腰端起餐盤,狼狽地靠著房門。他們總是這樣,猜來猜去卻誰也猜不中誰的心思。

下朝回府,韓景的前腳剛剛邁出轎子,就見公子淵匆匆跑過來。人應是在外麵等了有些時候,嘴唇都被凍得發烏:“王爺,小人聽說件事。”

行為莽撞卻未遭訓斥,公子淵試探著問:“您要放了曹禾?”

韓景沉著張臉,並不反駁。

“王爺,這是放虎歸山!”公子淵加重語氣,雙拳緊握垂於身側就連青筋都清晰可見,“曹禾必須死!”

韓景挑起眉,漫不經心道:“你是聽了哪的傳言?什麽‘放虎歸山’?”

被這麽一問公子淵反倒糊塗了:“這……草民也是聽說,王爺昨日問過刑部尚書關於曹禾的事……並且有意為曹禾開脫……”

“曹禾又不是什麽大奸大惡”,韓景順著話茬,“況且此人膽小如鼠,就是放了也難成氣候!”

“放不得!”公子淵反應過來,幾乎是開口吼出,“王爺您果然有此意!雖然草民不知王爺為何要如此,隻是這個曹禾千萬放不得!斬草不除根,他日定成大禍!”

韓景又非癡傻之人,其中利弊也是明了,隻是……

看著韓景不動聲色,公子淵聲音放緩:“王爺,現在不是講私情的時候,錯一步丟的不隻是萬裏江山!”

韓景長歎口氣,閉起眼睛,眉宇間是濃濃的無奈。

皖紫霄是根刺,一根紮在他心尖上的刺,占得位置不大卻是動一下便痛到全身發麻。可小山呢?他是韓景頭頂的明月,看了又看都是百般的好,怎麽也挑不出半分瑕疵,更何況追了這麽久又哪是說放得下就能放得下的。還有萬裏江山,還有惹人眼紅的滔天權勢,哪個都值得他忍下這一時的疼痛。

韓景攥緊了拳頭,衝著公子淵笑道:“不該丟就不能丟了一分一厘,曹家的人該上路的自是一個也不能少。這些事情本王心裏有底,以後你少聽些流言蜚語,一驚一乍的失了晉王府的顏麵。”

“草民魯莽”,公子淵勾下身子,謹慎地退到一旁,低聲道:“王爺英明,心裏自然是有章法,在下鄉野粗人衝撞之處還請王爺見諒。”

韓景緊了緊身上的外卦,煩悶地隨意擺擺手:“無礙無礙。”

幾日後,刑部發出了陳章。曹裕章、曹禾等十八人處以極刑,何玉雕、蔡藥師因揭發有功免除死罪,發配滇西充軍,何氏一族永世不得入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