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四。美國地理課。

《巴特萊特閑話》登了一篇關於本校十大有自殺傾向的知名學生的報道,我的手機一直在嗡嗡響,因為西奧多·芬奇是這份名單上的第一名。校報的頭版裏,喬丹·格裏彭瓦爾特鋪天蓋地地列舉了和青少年自殺相關的各種資源和資訊,以及當你想要自殺的時候應該怎麽做,但是根本沒人看。

我關掉手機,把它扔在一邊。為了將注意力從我和他身上轉移,我問了問瑞安他的“漫遊印第安納州”的作業情況。他的搭檔是喬伊·懷亞特。他們的主題是棒球。他們準備去鎮上的棒球博物館和傑斯帕的印第安納州的棒球名人堂。

“聽起來真不錯。”我說。他正在撩我的頭發,為了阻止他,我往前彎下身子,假裝在書包裏翻東西。

而阿曼達和流浪歐的遊走計劃,聚焦在了詹姆斯·惠特孔·萊利博物館、我們本地的農場以及曆史博物館,曆史博物館就在巴特萊特,裏麵陳列了一個埃及木乃伊的真品。我想不出有什麽比一個埃及的大祭司跟一堆古董馬車輪和一隻雙頭雞放在一起陳列更悲慘的事了。

阿曼達拿著自己的辮梢細細檢查。她是我身邊唯一一個沒有理會自己手機的人。“所以怎麽樣?是不是很糟?”她停下手裏的事,抬頭看我。

“什麽?”

“芬奇?”

我聳聳肩:“還行。”

“我的天哪,你喜歡他!”

“我沒有。”但是我能夠感覺到自己的臉浮上一層紅暈,因為所有人都在看我。阿曼達的嘴巴張得特別大。

謝天謝地,上課鈴響了,布萊克先生希望所有目光都看著他,所有人都看著他。不知為什麽,瑞安塞給我一張字條,因為我的手機關了。我看見他把字條壓在胳膊下麵,朝我揮手,於是我接了過來。周六晚上去汽車電影院看電影嗎?就你和我?

我寫道:我考慮一下好嗎?

我拍了拍瑞安的胳膊,把字條遞給他。布萊克先生走到黑板前,寫下:“突擊測驗”然後列出一長串問題。大家一邊哀號一邊撕下紙張準備作答。

五分鍾以後,芬奇輕輕飄進來,還是那身黑襯衣,還是那條黑仔褲,背著單肩包,胳膊底下夾著書和一件磨舊的皮夾克。東西劈裏啪啦掉了一地,他撿起一堆鑰匙、筆和煙,然後朝布萊克先生輕輕致意。我看著他,心想:這就是那個知道你最難堪的秘密的人。

芬奇停下來看著黑板上的字,念出聲來:“突擊測驗?抱歉,先生。等我一下。”他說話帶著澳大利亞口音。他在位置上坐下來之前,頭朝我轉過來。然後在我的本子上放了一樣東西。

他拍了一下瑞安的後背,在老師的講台上放了一顆蘋果,再次向布萊克先生致意,然後走到教室後麵他自己的位置上坐下來。他放在我前麵的是一塊很難看的灰石頭。

瑞安看了一眼石頭,又看了看我,然後越過我看了看流浪歐,流浪歐正眯起眼睛朝芬奇的方向看過去。“怪物。”他大聲說,然後默默做了一個吊死自己的動作。

阿曼達打在我胳膊上的那一拳有點重:“給我瞧瞧。”

布萊克先生敲了敲桌子:“再磨蹭五秒鍾……我就給你們……每人一個F……測驗分數。”他拿起那顆蘋果,好像要扔了它。

我們全都開始答題。他把蘋果放了下來。瑞安轉過頭,現在我能夠看清楚他脖子後麵的雀斑。測驗一共五道問題,都很簡單。布萊克先生把答題紙收上來之後,開始講課,我拿起那塊石頭,翻了過來。

該你了。上麵寫道。

下課以後,我還沒來得及跟他講話,芬奇就出去了。我把石頭放進書包裏。瑞安陪我去上西班牙語課,我們沒有手牽手。“所以那是什麽東西?他為什麽要送東西給你?那個……嗯,是為了謝謝你救了他嗎?”

“就是塊石頭。如果是為了謝我救了他,我覺得應該是比它好點的東西。”

“我才不管到底是什麽。”

“別這樣,瑞安。”

“哪樣?”我們一邊走,他一邊朝路過的人點頭,所有人都微笑著和他打招呼說:“嘿,瑞安。”“你好嗎,克洛斯?”這些人都是非常隨和的人,就差向他鞠躬和撒紙歡呼了。有幾個人還好心地和我打了招呼,現在我是個英雄呢。

“吃和自己前女友一起做作業的搭檔的醋。”

“我沒有吃醋。”我們在上課的教室外麵停下來,“我隻是瘋狂地愛你。我認為我們兩個應該複合。”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準備好了。”

“我會一直問一直問。”

“我覺得我阻止不了你。”

“如果他有什麽出格的舉動,你就告訴我。”

他的嘴角往上翹起來。當他這樣笑的時候,就會有一個小酒窩。我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就被這個酒窩迷住了。我想都沒想,踮起腳吻了那個酒窩,我本來其實是想親他的臉。我不知道我們兩個誰更吃驚。我說:“你不用擔心。隻是一起完成作業而已。”

吃晚飯的時候,我最害怕的事情發生了。媽媽轉頭看著我,問道:“你上個星期去了學校的鍾塔嗎?”

她和爸爸坐在桌子兩頭,一起盯著我。我立刻被嘴裏的東西嗆到了,咳嗽聲又大又猛,媽媽站起來輕拍我的後背。

爸爸問:“太辣了嗎?”

“沒有,爸爸,很好吃。”我說得很艱難,因為我還在咳嗽。我用餐巾捂住嘴,不停咳不停咳,好像一個得了肺結核的高齡大叔。

媽媽給我拍著背,直到我平靜下來,然後才重新回到自己的位置坐下。“我接到了一個本地報社的記者的電話,她想給我們的英雄女兒寫一篇報道。為什麽你不告訴我們?”

“我不知道。他們把這件事炒得太大,本來隻是一件小事。我不是什麽英雄。我隻是剛巧在那兒。我不認為他真的會跳下去。”我拿起自己的杯子把一整杯水全都灌了下去,因為我的嘴巴突然很幹。

“你救的那個男孩是什麽人?”爸爸想要知道。

“就是我們學校的一個人。他現在沒事了。”

爸爸和媽媽互相看了一眼,從他們交換的表情,我能夠看出來他們正在想:我們的女兒沒有我們想的那麽迷茫無助嘛。他們會開始期待一些事情,一個擺脫過去陰影的、全新的、勇敢的薇歐拉。

媽媽重新拿起叉子:“那個記者留下了她的名字和電話,說如果你有空的話可以給她回電話。”

“好的。”我說,“謝謝。我會回的。”

“還有……”媽媽的語氣變得隨意,但是裏麵有些東西讓我很想要趕快吃完這頓飯,這樣我就能飛快地逃離這裏,“春假的時候去紐約怎麽樣?我們已經很久沒有一家人一起出去旅遊了。”

那場車禍之後我們就沒有全家旅行過了。這是我們第一次沒有艾蓮娜的旅行,但是前麵已經經曆了無數個第一次——第一個感恩節、第一個聖誕節、第一個元旦前夕。這是我人生中第一個沒有她的年度。

“我們可以去看看演出、買買東西。我們隨時都可以去紐約大學,看看那裏有沒有有意思的演講。”她的微笑太燦爛了。更糟的是,爸爸也在微笑。

“聽起來很不錯。”我說,但是我們都知道我不是真心的。

當天晚上,我又做了這幾個月以來不停在做的噩夢——有人從我後麵過來想要綁架我。我感覺到那雙掐住我喉嚨的手,掐得越來越緊,越來越緊,但是我看不見他是誰。有時候那個人離我很遠,根本碰不到我,但是我知道他就在那裏。還有些時候,我能夠感覺到自己往外呼出來的氣。我的頭越來越輕,身子也飄起來,我開始往下墜落。

我醒了,有那麽幾秒鍾我不知道自己在哪兒。我坐起來,打開燈,看著自己的房間,就好像那個人可能躲在桌子後麵或者衣櫃裏。我伸手去拿筆記本電腦。如果換作是過去,我一定會寫點什麽——比如一篇短故事或者發一篇博客或者隻是一些胡思亂想。我會一直寫一直寫,把這些恐懼倒出來記錄在紙上。但是現在我打開一個空白文檔以後,就盯著屏幕。我寫了幾行字,又刪掉。再寫,再刪。我是個寫作的人,不是艾蓮娜,但是寫作這個動作好像蘊含了某種東西,讓我感覺好像在欺騙她。或許是因為我活著而她沒有,而這整個事情——自從去年四月之後,每一個我活在其中的或大或小的文檔裏——都好像有些欺騙的意味。

最終,我登錄了臉譜網。有一條芬奇發來的新信息,淩晨1:04。你知道不知道世界上最高的女人和世界上最高的男人都來自印第安納州?這能說明我們州一些什麽特點呢?

我看了看現在的時間:淩晨1:44。我寫道:我們州比其他州擁有更豐富的營養?

我看著頁麵,整個屋子靜悄悄的。我跟自己說他現在可能已經睡了,隻有我自己醒著。我可以看會兒書或者關了燈,可以在起**學之前盡量多睡一會兒。

芬奇寫道:還有世界上體重最重的人。我很擔心我們豐富的營養其實已經被破壞了。或許這是我沒有那麽高的原因之一。如果我不再長個兒了怎麽辦?如果我長到六米高,你還會喜歡我嗎?

我:我現在都不喜歡你,到時候怎麽會喜歡你?

芬奇:給你一點時間。我最擔心的事是,到那會兒我還怎麽騎車。我可不認為他們會生產那麽大個兒的腳踏車。

我:往好處看——你的腿長得邁一步等於正常人邁三十步或者四十步。

芬奇:所以你是說我們一起旅行的時候我可以背著你。

我:對。

芬奇:總之,你出名了。

我:你才是英雄,不是我。

芬奇:相信我,我不是英雄。你怎麽還沒睡?

我:做噩夢了。

芬奇:經常做嗎?

我:多得超出我的想象。

芬奇:車禍前就有,還是車禍以後才開始?

我:車禍以後。你呢?

芬奇:要做的事情太多,還要寫作,還要思考。再說,我要是睡了,誰陪你?

我很想就《巴特萊特閑話》的事情道歉——不會有人真的相信他們印出來的那些謊話:最終一切都會塵埃落定——但是他又寫道:到獵物酒吧來吧。

我:我不能出去。

芬奇:別讓我等太久。我又想了一下,還是去你家接你吧。

我:我不能出去。

沒有回應。

我:芬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