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鏡子前麵,仔細端詳自己的麵容。我穿了一身黑。黑色的衣服、黑色的涼鞋,還有芬奇那件黑色的T恤,我係在了自己的腰上。我的臉看起來還是像我的臉,隻不過不一樣了。這並不是一個無憂無慮被四所大學同時錄取,有好父母、好朋友,前麵還有整整一生等著她的少女應有的臉。這是一個遇到了很糟糕的事情的悲傷、孤獨少女的臉。我想著我自己的麵容是不是還能回到過去,又或者我是不是一直都會在鏡子裏看見他們——芬奇、艾蓮娜、痛失所愛、心痛、內疚、死亡。

不過其他人能夠看出來嗎?我拿起手機拍了一張自拍,擺姿勢的時候露出虛假的笑,我看著這張照片,這就是薇歐拉·馬基。我現在就可以把它發到臉譜網上,沒有人會知道這張照片是在那件事以後拍的,而不是之前。

爸爸媽很想和我一起去葬禮,但是我拒絕了。他們一直在旁邊走來走去,看著我。每次我轉身,都能看見他們擔心的眼睛,還有他們彼此對視的表情,以及其他的一些——憤怒。他們不再生我的氣,因為他們的怒火都轉移到芬奇太太身上去了,可能還有芬奇,雖然他們並沒有這麽說。爸爸,一如既往,比媽媽能說,我曾經偷偷聽見他在講“那個女人”,還有他自己有多想去罵她一頓,後來媽媽止住他,說:“薇歐拉可能會聽見。”

他的家人站在第一排。外麵開始下雨。這是我第一次看見他爸爸,他很高,肩膀很寬,長得很帥,像電影明星一樣。他身邊站著的那個像小耗子一樣的女人一定就是芬奇的繼母,她摟著一個小男孩。挨著他站的人是黛卡,然後是凱特,然後是芬奇太太。每個人都在哭,就連他爸也是。

金色陵園是鎮上最大的一個陵園。我們站在山頂上緊挨著棺材,這是我一年裏參加的第二個葬禮,雖然芬奇肯定希望被火化。牧師正在引用《聖經》裏的詩句,他的家人哭哭啼啼,所有人都哭哭啼啼的,甚至連阿曼達·蒙克和幾個啦啦隊裏的人也不例外。瑞安和流浪歐也來了,還有學校裏另外兩百個學生。我還看見了沃特茲校長和布萊克先生,以及學校谘詢辦公室的克雷斯尼夫人和胚胎先生。我和爸爸媽站在一邊——他們一定要來——還有布蘭達和查理。布蘭達的媽媽也來了,她的手搭在自己女兒肩頭。

查理站在那兒,雙手交疊放在身前,盯著棺材。布蘭達也看著流浪歐和其他痛哭的人群,她的眼眶幹幹的,充滿憤怒。我知道她的感受。站在這裏的這些人就是喊他“怪物”,從來不注意他,隻會拿他找樂子或者是散播有關他的流言蜚語的人,可現在他們都裝得像是職業哭喪人,就是那種你可以在中國台灣或者中東雇來哀唱、痛苦、在地上爬的人。他的家人也一樣差勁。牧師說完以後,每個人都走過去和他們握手,要他們節哀。他的家人接受著眾人的慰問,好像他們配似的。沒有一個人走過來對我說些什麽。

於是我就穿著芬奇的那件黑T恤靜靜地站在那裏,胡思亂想著。牧師在自己的整個講話中,完全沒有提到自殺。他的家人說他的死是一個意外,因為他們沒有找到明確的遺書,所以牧師隻是說這是一個早逝的年輕人的悲劇,他的人生結束得太早,還有很多種可能沒有探知。我站在那裏,想著這怎麽能算是一個意外,想著“自殺的受害者”是一個多麽有趣的詞組。受害者從某種方麵在暗示他們是別無選擇。或許芬奇並不覺得他有過選擇,又或許他根本不是想要自殺而隻是去探索湖底。可我永遠都不會真正弄清楚了,不是嗎?

然後我想:你不能這麽對我。你才是那個教訓我說要我活下去的人。你才是那個說我必須走出來看看前麵等著我的是什麽,然後盡力去達到,不希望我浪費時間,希望我找到我自己的山峰,因為我的山峰正等著我,而所有這些都是在給人生添光彩的人。可是你卻走了。你不能這麽做,特別是當你知道我失去艾蓮娜之後都經曆了什麽。

我試著回想我跟他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什麽,但是我想不起來。隻記得那些事情很平常很不起眼。如果我知道我永遠都看不見他的話,我會對他說什麽呢?

人們開始三三兩兩分開散去,瑞安找到我說:“我晚點給你打電話?”這是一個問句,所以我隻點了點頭算作回答。他也點點頭,走了。

查理喃喃地說:“一群偽君子。”我不知道他指的是我們的同學還是芬奇的家人,還是在這裏的所有人。

布蘭達的語氣有些支離破碎:“芬奇一定在某個地方看著這一切,就是那種‘不然你以為呢?’的態度,我真希望他能把他們都揍得爬不起來。”

芬奇先生是向官方驗明屍體身份的人。報告上是這麽說的,芬奇的屍體被找到時,可能已經死了好幾個小時。

我說:“你們真的認為他還在某個地方?”布蘭達朝我眨眨眼,“任何地方都有可能嗎?我是說,我更願意認為,無論他在哪裏,都看不見我們,因為他還活著,然後去了另一個世界,一個比這個世界更好的地方。在那個世界裏,他可以自己設定他能擁有什麽。我更願意生活在那個由西奧多·芬奇設計出來的世界裏。”我心想:有一陣子,我的確生活在那兒。

布蘭達還沒來得回答,芬奇的媽媽突然走到我身邊,眼睛紅紅地看著我的臉。她一把將我摟進懷裏緊緊抱住,就好像她根本不打算再鬆開。“哦,薇歐拉。”她哭著說,“哦,親愛的孩子。你還好嗎?”

我拍著她,就像拍一個孩子,這時芬奇先生也走了過來,他張開自己粗壯的臂膀抱住我,下巴擱在我的頭頂。我不能呼吸,這時我感到有人把我拉出來,爸爸說:“我想我們應該帶她回去了。”他的語氣失禮而冰冷。我任由自己被領著走到車旁。

回到家,我漫不經心地吃著飯,聽爸爸媽言語克製地談論芬奇一家,就連說話的語氣都是經過小心翼翼地篩選的,生怕惹怒我。

爸爸:“我真希望今天能夠好好痛罵那些人一番。”

媽媽:“她根本沒有權利要求薇歐拉做那樣的事。”

她看了我一眼,又特別輕快地說:“你還要添點青菜嗎,寶貝?”

我:“不用了,謝謝。”

在他們還沒有開始提起芬奇,那個自殺的自私鬼,還有,事實上他自己倒好,可艾蓮娜被奪走性命的時候根本都沒人征詢過她的意見——他真的是做了一件浪費、討厭、愚蠢的事——之前,我問自己能不能下桌,雖然我根本就沒怎麽碰自己的食物。他們不用我幫著收拾桌子,於是我上樓坐在自己的衣櫃裏。我的日曆被推到了角落。我拿起它打開,展平,看著上麵那些空白的日期,它們多得根本數不過來,那些日子我沒有劃掉,是因為那些日子我都和芬奇在一起。

我想:

我恨你。

如果我能提前知道就好了。

如果我能知足就好了。

我讓你失望了。

真希望我做了點什麽。

我本應該可以做點什麽的。

是我的錯嗎?

為什麽我這麽不知足?

回來吧。

我愛你。

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