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不是為她或是為他爸爸或是為凱特或是為黛卡。我去,是為我自己。或許是因為我知道,多多少少,我會找到什麽。或是因為我知道無論我找到什麽都會是我的錯。畢竟,他不得不放棄自己的衣櫃全都是因為我。我是那個把一切告訴我的父母背棄他的信任,將他逼出那裏的人。如果不是我,他可能永遠都不會離開那裏。而且,我跟自己說,芬奇肯定希望去找他的人是我。

我給爸媽打電話,告訴他們我一會兒再回家,我有事必須要做,然後我就掛了爸爸的電話,雖然他還在不停盤問我,然後開車走了。我開得比平時要快,我不用看地圖也記得路。我特別冷靜,冷靜得出奇,好像開車的是別人。我沒有開音樂。這說明我有多麽聚精會神要趕去那裏。

“如果藍色可以永恒,如果那洞可以永恒。”

沒有什麽能夠讓他永遠活著。

我第一眼看見的是小渾蛋,就停在路邊,右邊的兩個車輪,前輪和後輪,全都壓上了路堤。我將車停在後麵,熄了火。坐在車上。

我可以現在就開車離開。如果我開車離開,西奧多·芬奇就還在這個世界的某一個地方,活生生地四處漫遊,雖然沒有我陪伴。我的手指放在點火器上。

開走吧。

我下了車,太陽對於印第安納的四月天來說太過溫暖。在經曆了過去幾個月灰蒙蒙的天氣之後,春始那天除外,天終於變得蔚藍。我將自己的外套留在車裏。

我走過“嚴禁非法闖入”的路牌和坐落在道路盡頭的房子,走上車道。我爬上路基,順著山坡下來,走到寬闊的圓湖旁邊,湖水湛藍,周圍樹林環繞。我不知道自己第一次來的時候怎麽沒有發現這一點——這湖藍得就像他的眼睛。

這裏那麽空曠、那麽寧靜,我幾乎要掉頭跑回自己的車旁。

但是這時我看見它們。

他的衣服,在岸上,疊得整整齊齊全都摞好,有領子的襯衣擺在最上麵,下麵壓著牛仔褲,然後下麵是皮夾克、那雙黑靴子。好像這些是放在他最大的一個衣櫃裏。隻不過這個衣櫃,是湖岸。

很長時間,我一動都不能動。因為如果我就這樣站在這裏,芬奇還會在某個地方。

然後:我跪在這一摞衣服旁邊,一隻手放在上麵,好像這樣做就能知道他現在在哪兒,他是多久之前來的。那些衣服被太陽曬得暖烘烘。我在他的其中一隻靴子裏,找到他塞在裏麵的手機,但是手機已經徹底沒電了。在另一隻靴子裏,放著他那副宅男眼鏡和車鑰匙。在他的皮夾克裏,我找到了我們的地圖,它和這些衣服一樣疊得整整齊齊。我想都沒想,把它收進了自己的書包裏。

“馬可。”我喃喃地說。

然後:我站起來。

“馬可!”我又大聲說。

我脫掉鞋子大衣,將我自己的鑰匙和手機放在芬奇那一摞整整齊齊的衣服旁邊。我爬上石壁跳進湖裏,我入水的時候差點不能呼吸,因為這水十分冰冷,並不溫暖。我遊了好幾圈,一直抬著頭,直到我能夠重新呼吸。然後我深吸一口氣潛進水底,水下出奇地清澈澄淨。

我盡量往自己能抵達的最深處遊去,一直朝著湖底往下。我越往下潛,湖水變得越暗,很快我就不得不往上遊回到水麵,重新填滿自己的肺。我一次一次下潛,在氣吐光之前向我有膽前往的深處遊去。我從一個洞裏遊到另一個洞裏,反反複複。我上來再潛下去。每一次,我都能比前一次待得更久一些,但是做不到和芬奇一樣,他能夠憋氣憋住好幾分鍾。

曾經能夠。

因為不知為什麽,我已經明白了:他不在了。他不在這裏。哪裏都不在。

雖然我已經明白了,我還是潛下去遊上來,再潛下去再遊上來,上上下下來來回回,直到最終,我再也沒有力氣,我爬上岸,筋疲力竭,大口喘氣,雙手微顫。

我一邊打911,一邊想:他不是不在了。他沒有死。他隻是找到了另一個世界。

維戈郡的警長帶著消防隊和一輛救護車一起來的。我坐在岸上裹著某個人給我的毯子,想著芬奇和帕特裏克·摩爾爵士,還有黑洞、藍洞和深不見底的湖水,還有星球爆炸和視界線,以及那個光一旦進去就再也逃不出來的特別黑暗的地方。

現在這些陌生的在四周磨蹭不肯走的人,一定是這個地方和這座房子的主人。他們家有孩子,一個女人捂住他們的眼睛將他們轟走,跟他們說轉過身去,回家做什麽都行,就是不要出來,除非她說可以了。她的丈夫說:“該死的小孩。”他說的並不是他自己的孩子,而是指普通意義上的孩子,指我和芬奇這樣的孩子。

人一次又一次潛下水,一共三四個——他們看起來全都差不多。我想告訴他們別費工夫了,他們什麽都不會找到,他不在這裏。要是有人能夠成功抵達另一個世界,那個人一定是西奧多·芬奇。

甚至當他們將屍體,那具已經被泡得浮腫泛青的屍體,打撈上來的時候,我還在想:那不是他。那肯定是別人。這個被泡得泛青,皮膚死白死白的人不是我認識的人,我也認不出來。我也是這麽對他們說的。他們問我有沒有堅強到能指認他的時候,我說:“那不是他。這個浮腫、死青死青的屍體,我認不出來,因為我從來沒見過。”我將頭轉過去。

警長在我身邊蹲下來:“我們需要給他父母打電話。”

他問我電話號碼,但是我說:“我來吧。就是她要我來的。她希望我能找到他。我給她打。”

可那不是他呀,難道你看不出來嗎?像西奧多·芬奇這樣的人是不會死的。他隻是去漫遊了。

我打了他家永遠不會用的那個電話。他媽媽在電話接通的第一下就接了,好像她一直坐在旁邊守著。不知為什麽,我覺得很生氣,我很想拆了、關了手機把它扔進湖裏。

“喂?”她說,“喂喂?”她的語氣帶著一絲激動、一絲希望和一絲恐懼,“我的天哪。喂?!”

“芬奇太太嗎?我是薇歐拉。我找到他了。他就在我認為他可能會去的地方。我很抱歉。”我的語氣聽起來好像是在水底或是從隔壁傳來的。我使勁兒掐著胳膊內側,掐出一個個小紅印,因為我突然間什麽都感覺不到了。

他媽媽發出一種我從未聽過的聲音,一種低沉、哽咽又讓人害怕的聲音。再一次,我想要將手機扔進湖裏,這樣就不用再聽,不過我還是不停地說:“我很抱歉。”說了一遍又一遍,像是複讀機一樣,直到警長將手機從我手裏拿走。

他講電話的時候,我就躺在地上,身上裹著毯子,我對著天空說:“願你的眼化為太陽,靈魂化作風……你集所有顏色於一體,你最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