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差不多上午十點半。凱特·芬奇出現在我家門口。她看上去好像好幾個星期沒有睡過覺。我們邀請她進來,她搖著頭說:“你知不知道芬奇可能去哪兒了?”

“我已經很久沒有他的消息了。”

她開始點頭。“好吧。”她點頭又點頭,“好吧,好吧。就是他每星期六都會跟我或者媽媽報平安,要麽是發郵件要麽是語音信箱留言,他知道這樣不會吵醒我們。我是說,每星期六都會。可是昨天我們沒有收到他的消息,今天早上又收到了這封奇怪的郵件。”

我試圖讓自己不要嫉妒他一直都和她們有聯絡卻不聯係我這個事實。畢竟,她們是他的家人。我隻是我,是他生命裏最重要的人,至少有一陣子是。但是沒關係。我懂了。他已經往前走了。我也已經往前走了。

她拿給我一張紙。那是一封電子郵件,上午9:43分發送的。我記起上次我們一起去印第安納波利斯吃比薩,就是有一個一直埋到地裏的風琴的那家。當時凱特應該是十一歲,我十歲,黛卡還是個小嬰兒。媽媽也在,爸爸也在。風琴開始演奏的時候——聲音響得桌子直顫——燈光秀也開始了。還記得嗎?就好像是在看北極光。但我印象最深的還是你們。我們當時很開心。我們當時很好。我們每一個人都很好。幸福的時光隻是暫時消失,但是它們還會回來。媽媽,四十一歲並不老。凱特,你要小心守護自己的心,記得你值得更好的人。你是這裏最好的姑娘之一。你們都是。

“我還以為你可能會知道他為什麽要寫這個,或者你可能會有他的消息。”

“我不知道,也沒收到。很抱歉。”我把郵件還給她,保證如果發生了奇跡他會聯係我的話,我一定讓她知道,然後她就走了,我關上門。我靠在門上,因為出於某種原因,我覺得我自己需要深呼吸。

媽媽走出來,緊鎖眉頭。“你還好嗎?”

我幾乎就要說當然,是的,非常好,但是我覺得自己好像被對折,我隻是抱著她將頭靠在她肩上,讓她身上媽媽的味道包圍我幾分鍾。然後我上樓,打開電腦,登錄了臉譜網。

有一條新消息,是上午9:47發的,隻比他給他家人發郵件晚了幾分鍾。

這條留言是引用的《海浪》裏麵的話:“如果藍色可以永恒,如果那洞可以永恒,如果此刻可以永恒……我覺得自己在黑暗中閃耀……我已著好盛裝。我已做好準備。這隻是短暫的停頓,這黑暗的一刻。小提琴手已經舉起了手裏的弓……這是我的呼喚。這是我的世界。所有的一切決定,準備好了……我生了根,但我流動……‘來,’我說,‘來。’”

我寫了腦中唯一想到的一句話:“留下。”我說,“留下。”

我每五分鍾查看一次,但是他並沒有回複。我又給他打電話,但是語音信箱已經滿了。我掛了電話,打給布蘭達。第一聲鈴響之後她就接了起來:“嘿,我正準備打給你。我今天上午收到了芬奇一封奇怪的電郵。”

布蘭達收到的郵件是9:41發的,上麵寫著:一定會有一個因為你而愛你的人。不要言之過早。給查理發的那封是9:45,上麵寫著:老炮,和平。

有什麽東西不對勁兒。

我跟自己說那隻是離開時的心碎,是因為他招呼都不打就消失的事實。

我拿起電話想要打給凱特,才發現我根本沒有她的電話,於是我跟媽媽說我去去就回,然後開車往芬奇家駛去。

凱特、黛卡和芬奇太太都在家。芬奇太太一看見我就開始哭,我還沒來得及安慰她,她就用力抱著我說:“薇歐拉,我們全家都很高興你能來。或許你能想到。我跟凱特說,也許薇歐拉知道他在哪兒。”

我隔著芬奇太太的頭頂,看著凱特:求你救救我。

她說:“媽——”然後拍了拍她,在肩膀。

芬奇太太稍微放開我,她拭著眼角連聲道歉說自己過於激動了。

我問凱特能不能單獨聊聊。她領著我走過一扇玻璃推拉門,來到外麵的天井,點了一根煙。我想著不知道這是不是就是芬奇發現那隻北美紅雀的同一個天井。

她皺著眉頭看我:“怎麽了?”

“他也給我留了一條言。就今天。在給你發完郵件後的幾分鍾。他還給布蘭達·杉克-卡拉維茲和查理·唐納修也發了郵件。”我不想把他的留言告訴她,但是我知道我必須這麽做。我掏出手機,我們站在樹蔭下,我將他寫的那些話指給她看。

“我都不知道他玩臉譜網。”她說,然後她又沉默下去,細細看著。她看完之後,看著我,一臉迷茫。“看完了,這些話是什麽意思?”

“這些話是我們兩個看的一本書上的。弗吉尼亞·伍爾芙寫的。我們一直引用其中的段落,用來聊天。”

“你手頭有那本書嗎?或許在這一段之前或者之後的段落裏能找到線索。”

“我帶來了。”我從書包裏掏出那本書。我已經將這段話劃了出來,現在我把他是從哪一章節摘抄的指給她看。這些話是他按照順序挑出來的,在連續的幾頁中挑挑揀揀出特定的句子,然後按照自己想要表達的組合在一起。就像他用便利貼寫出的那些歌。

凱特已經忘了自己手裏的煙,煙灰染到跟她手指甲那麽長的時候,自己掉下來。“我不知道這些人們到底在做什麽,”她指著書,“更看不出這和他在哪兒有什麽關係。”她突然記起自己的煙,狠狠地吸了一口。她把煙吐出來,說,“你知道,他本來可以去上紐約大學的。”

“誰?”

“西奧。”她將煙扔在天井的地上,用鞋碾滅。“他之前已經收到了入學通知。”

紐約大學。當然。這是什麽鬼,我們兩個本來都應該去那裏,可是現在我們誰都沒有去。

“我不——他從來沒跟我說過大學的事。”

“他也沒跟我和媽媽提過。我們知道這件事的唯一原因,就是紐約大學有一個人整個秋天都一直想要聯係上他,我是第一個收到消息的。”她擠出一絲微笑,“就我所知,他現在就在紐約。”

“你知不知道你媽媽有沒有收到那些留言?就是媽媽和精神科醫生留的那些?”

“黛卡說過醫生的事,但是媽媽基本上從來不會檢查家裏電話的留言。如果有留言的話,一般都是我聽。”

“但是你沒有收到。”

“沒有。”

因為他把它們都刪掉了。

我們回了屋,芬奇太太躺在沙發上,眼睛閉著,黛卡坐在邊上,擺弄地上的紙片。我忍不住盯著她看,這和芬奇還有他的便利貼太像了。凱特也發現了,她說:“別問我她在幹什麽。這是她的另外一個藝術作品。”

“你介不介意我離開前去他房間看一看?”

“去吧。裏麵的東西我們都沒動——你知道,在等他回來。”

如果他還能回來的話。

上了樓,我關上他的房門,在裏麵站了一會兒。房間的味道依然和他一樣——混合了香皂、香煙和西奧多·芬奇獨有的令人興奮的、森林的氣息。我打開窗戶讓新鮮空氣流進來,因為這裏太過死氣沉沉、令人窒息,然後我又把窗戶關上了,生怕那混合了香皂、香煙和芬奇的味道會散出去。我想著不知道他走了之後,他的姐姐、妹妹和媽媽有沒有踏足過他的房間。這裏看起來一點兒都沒有改變,抽屜還和我上回來的時候一樣,拉開著。

我重新把他的梳妝台和桌子翻了一遍,然後是浴室,可是這些地方不能告訴我任何訊息。我的電話嗡嗡響,我嚇了一跳。是瑞安,我沒有理。我走進衣櫃,這裏的黑色燈泡已經換成了普通的舊燈泡。我穿過那些衣架和僅剩的幾件衣服,就是他沒有帶走的那些。我將他的黑色T恤從衣架上摘下來,然後捧起來聞他的味道,然後將它放進我的手袋。我走到身後的門前,坐下來,大聲說:“好吧,芬奇。你幫我。你一定在這裏留下了什麽。”

我讓自己沉浸在這個逼仄地方壓在我身上的狹窄和緊密,心裏想著帕特裏克·摩爾爵士的黑洞把戲,想著他就那樣憑空消失在稀薄的空氣中的時刻。我突然想到此刻芬奇的衣櫃正是那種感覺——黑洞。他走進去,消失了。

這時,我仔細檢查天花板。我細細研究他創造的夜空,但是這裏看起來就隻是一個夜空而已,再沒有其他。我看著我們那麵便利貼牆,讀著上麵的每一個詞,直到我確定這裏麵也沒有新填上去的。而正對著門的那麵短牆,隻釘了一個空鞋架,他本來是把吉他掛在那上麵的。我坐起來趴下去檢查我靠著的這麵牆。這裏也貼了便利貼,但是不知為什麽我上次來沒有注意到。

上麵隻有兩行,每一個詞都是單獨寫在一張紙上。第一行是:永,活著,沒有什麽,遠,能,讓,他。

第二行是:水,你,去,吧,就,適合,如果,那。

我伸手去拿“沒有什麽”那一張。我盤起腿駝著背,想著這些詞。我確定自己之前曾經聽過這些,隻不過不是按照現在的順序。

我將第一行的詞都從牆上摘下來,開始拚來拚去:

沒有什麽能讓他永遠活著。

永遠活著能讓他沒有什麽。

沒有什麽能讓他永遠活著。

現在輪到第二行了。我將“水”從牆上摘下來,先擺好。然後是“去”,直到最後擺出能讀通的句子:如果你適合那水,就去吧。

等我下樓以後,隻剩下黛卡和芬奇太太。她跟我說凱特已經出去找西奧了,但是她沒說什麽時候回來。我別無選擇,隻能找芬奇的媽媽了。我問她介不介意上樓一趟。她上樓的樣子很像一個年邁的人,我站在最上麵等著她。

她站在樓梯口,有些猶豫:“是什麽,薇歐拉?我覺得自己可能承受不了太大的驚喜。”

“是他可能在哪兒的線索。”

她跟我走進他房間,在裏麵站了一會兒,四下打量,好像這是她第一次看。“他什麽時候把房間都刷成藍色的了?”

我沒有回答,隻是指著衣櫃:“在裏麵。”

我們站在他的衣櫃裏,她捂著嘴巴,震驚裏麵居然光禿禿的,那麽多東西都不見了。我蹲在前麵的牆壁前,把那些便利貼指給她看。

她說:“第一行。是那隻北美紅雀死了以後,他說過的話。”

“我想他可能是回到我們曾經漫遊過的一個地方了,一個有水的地方。”這句話也是《海浪》裏麵的,他發在了自己的臉譜網上。就在9:47。和木星-冥王星引力效應發生的同一時間。那個“水”指的有可能是布盧明頓的幽靈采石場或者是七根柱又或者流淌過高中門前的那條河或是其他上百個地方。芬奇太太呆滯地盯著這麵牆,很難弄清她有沒有在聽。“我可以給你幾個方向,告訴你究竟去哪幾個地方找他。他能去的地方有好幾個,不過我知道他最可能去的是哪個。”

這時她轉身看我,一隻手放在我胳膊上緊緊地攥著,我近乎能夠感覺到有瘀青正在形成。“我雖然很不想和你提出這個請求,但是你能去嗎?我隻是太……擔心,而且……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我是說,萬一那裏發生什麽……或者萬一他有點什麽事。”她又開始哭,哭得用力又難看,隻要她別再哭,我可以答應她任何事,“我隻是十分需要你把他帶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