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唯一臉上青春痘的大規模爆發,說起來是從被誌強打一耳光開始的。痘痘軍團決計為那顆破滅陣亡的同胞複仇來了,先長出十來個,十個變出百個……跟他長個子的勢頭同樣瘋狂——李唯一的身高小學一年級後就是全班第一了。

因為他爸爸李誌強個頭都那麽高嘛——人們為這個一米七的十二歲孩子做出理所當然的遺傳學分析。

鐵路電工李誌強,有三個標誌。一是體型,身高一米八六,在縣城火車站鶴立雞群,體重勉強一百斤。盡管電務段普遍都是竹竿身材,他顯然也更配得上這個比喻。二是他見人打招呼的方式,兩肩聳起,脖子烏龜出殼那樣前伸又迅速撤回,這套動作在很多人心裏都被略帶貶義地簡稱為“點頭哈腰”。此外每當談到“誌強”這個常見的平庸名字——那位同名地產商成名後,這種情況更常出現——他會回顧當年在部隊,全連三位“誌強”,按年齡大小,他排老二,或者回顧他在別的什麽地方遇上的多位同名的人……仿佛他有某種義務主動證明,誌強這名字,果然平庸。然後因為又追憶了一次老掉牙的往事,他用動作表示歉意,摸著頭發,在左右臉上各笑出一個橫向的“二”字形的褶皺。這尷尬的笑麵是他第三個標誌。

青春痘和身高這兩樣“茁壯”,都違了李唯一的願。

李唯一小時候也是漂亮過的,圓眼睛特別大,臉頰是粉玫瑰色的。他身上從未出現縣城火車站其他孩子穿的那些改小後的綠色勞保服裝,他甚至從不穿綠顏色的衣服。他的白膠鞋等不及泛黃便換成簇新的一雙,白得耀眼——在那個小朋友們都將白膠鞋視為得哭鬧一番才會獲得的奢侈品的年代,李唯一的床底下,所有尺碼的白膠鞋存量充足,按鞋號從小到大放進紙箱,足夠他穿到十八歲。

李唯一小時候不必穿綠色的勞保服裝,是因為每年冬夏兩季,在成都百貨公司文具櫃台當售貨員的姑媽李曉西,會給他寄來兩身新衣。李曉西從沒搞錯過小衣服的尺碼。姑媽要求的回報是,每年兒童節李唯一都要在縣城照相館拍兩張身穿新衣的扭捏照片,寄給她以供閑暇欣賞。

李唯一的母親,小雁,會搶先拆開那些通過鐵路貨運來的包裹。她拉出一件,是小衣服,再一件,是小褲子,往後每件都是李唯一合身的尺碼……年年如此。於是小雁每年兩次深覺悵惘並情緒低落,這兩次一般分別是兒童節前與春節前,而其他大多數時候她都是樂嗬嗬的。小雁也知道,自己明明不應該期待李曉西會把成都百貨公司最搶手的女士蝙蝠衫“順便”塞進包裹。因為早在1984年小雁就去過成都,當時小雁主動伸向李曉西的右手,被李曉西無視長達五秒,但小雁直到1997年都仍對李曉西懷著不切實際的憧憬。

至少小衣服不要我花錢——如果小雁這樣想,低落的情緒就會緩解不少。兩天後,小雁心情平複,才會提醒自己,記得親戚之間要禮尚往來,所以得給李曉西寄幾雙白膠鞋,地址是成都星月巷的誌強父母家。

小衣服的款式一度引領縣城的童裝潮流。其實縣城火車站的人覺得,那些設計看起來有點怪,但又覺得有點好,讓人說不出哪裏好,也說不出哪裏怪,那就更值得他們費腦筋了。李唯一常被路上陌生的阿姨們圍住,她們大方地搓一搓他身上衣服的料子,再研究一番裁剪,問衣服哪裏買的?

成都——李唯一確定自己迅速回答後,才會被稱讚聰明可愛,但他更期待之後她們對他做的事:在放他離開前,她們偶爾會往他鑲花邊的上衣口袋裏塞幾顆大白兔,因為耽誤他的行程,用大白兔表示甜蜜的歉意,她們還說過,“成都的娃娃,就是不一樣,不要瞧不起我們的糖。”

上小學後有一次,李唯一被叫去教師辦公室,因為他和作業向來互相折磨,他去得戰戰兢兢。去了發現,不過仍是路上的老一套。四位女老師整個課間休息時間都在研究他身上毛衣的針法,隻是並沒給他一顆糖果。

李唯一吃下的大白兔,讓他從味覺上記住了成都——他認為是,甜的。他見過自己兩歲時在成都武侯祠拍的那張照片,因為全無記憶,他不認為照片上一臉不得已的哭相的小孩,正是他本人。可惜他的父母總是確定無疑地撒謊,還告訴所有人“看啊,這就是李唯一小時候”。後來他懂得,四歲以前的人類都是不會產生記憶的白癡,才接受照片或許真是自己的殘酷現實。但他也認定,自己當時一定很不開心。

與成都有關的另一張照片,壓在餐桌玻璃板下,黑白照片上兩位笑意恐怖的老人,仿佛從幾百年前一直活到現在。吃飯時,誌強經常把手指擱在老人的臉上,快速敲擊兩張看上去已經經不住任何擊打的枯瘦的臉。誌強敲著手指,一邊眼含期待,看向李唯一——這意味著李唯一務必立刻配合他的暗示,朝手指下的玻璃板喊:爺爺、奶奶。

“爺爺奶奶在哪裏呢?”

“成都。”

除非他有老者的耐心聽完誌強背誦李家家譜,否則他最好是盡快回答,越利索越好。這種了無新意的把戲持續到1990年,也是李唯一八歲以後,才逐漸被誌強厭倦。

這都是成都讓李唯一感到不適的部分。此外,成都還是一個會源源不斷派來衣服的地方。無論李唯一自己對服裝的喜好是什麽,包裹裏的衣服都剝奪了他對著裝進行自由選擇的權利。

縣城火車站有一定年紀的人,還會記得,1982年冬天有場罕見的大雪,還有雪後,誌強身披綠色棉大衣,走在鐵軌邊的碎石斜坡上的樣子,就像遠處一棵移動的樹苗。被他穿成形同身上一床厚被子的綠色長棉衣,正是這年立冬那天發給鐵路職工人手一件的勞保福利。那個極寒的冬天空前絕後,發綠棉衣的大福利,因而也僅此一次。不過同類福利從未斷絕,包括同色春秋裝與夏裝、可拆成一堆能編織汗衫的卷曲的白棉線的勞保手套、和衣褲同色的綠膠鞋綠棉襪。這些免費物資足夠把縣城火車站每個人從裏到外都弄成綠色的。

大雪持續了一天一夜,火車站連同四周的高山,很籠統地被大雪蓋得嚴嚴實實。大片白色裏,殘餘幾條閃耀著黑褐色光澤的鐵軌幸免於難。軌道間散落的,都是步履遲緩、大大小小的綠人。雪後初晴,人們穿上新棉衣,出門踩新雪。踩雪的人就留意到,誌強竟把嬰兒抱出門踩雪。他抱嬰兒很像抱一隻兔子。因為積雪,他沒能推出那架非凡的嬰兒車,也因為積雪,他得帶嬰兒出門——賞雪。

但凡有人靠近些,誌強便先湊上前,神秘兮兮掀開綠毛毯的一小角,讓對方看嬰兒的臉,更像是對自己的某種壯舉進行展示。人們看到沉睡中的一張小臉呈透明的粉紅色,臉型酷似小雁,五官舒展——總之這張臉,是配得上來賞一場數十年罕見的雪景的。人們後來念念不忘的,正是這張過早脫離了皺褶叢生的嬰兒時期的臉。

這些傳說中的漂亮,如今並沒在李唯一臉上餘留半點遺跡,也許他的五官隻適合放在兒童的臉型上。到年歲漸長,臉型變瘦長,耳鼻口就都像放錯了位置。

同樣長錯掉的,還有一米七八的個子,因為這讓他遍布痘坑、五官失衡的臉,更醒目,更容易被平均身高不超過一米七的縣城人仰望。隻有眼睛如幼時,大而圓,偶爾也泄露仍屬少年的稚嫩餘韻,此外他外貌的其他方麵,都應屬於飽受挫敗、倉皇不已的成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