誌強打李唯一那一耳光,打在1995年初夏。

事情從那天誌強回家開始,他迎頭先見的是李唯一正對著家門的兩隻光腳。他發現光腳不似往常呈“八”字形撇開,而是一隻壓著另一隻,腳腕交纏。這說明李唯一側躺著,簡直破天荒——他還把兩腿都伸直了!

李唯一對誌強這樣表過很多次的態,“我都彎著腿睡覺。”

因為他不敢平躺在那張三麵都緊貼牆壁的小**——那像是睡在一口棺材裏。腦袋上方的擱板,離他很近;擱板上的衣服和書本,有時掉下來砸臉上,把他從總是會出現棺材的噩夢裏驚醒。他寧願側躺,長腿盡可能蜷縮,把自己從形狀上睡回到胎兒時期。這樣的睡姿據說最讓人感覺安全,也最能讓誌強感覺內疚。

誌強固然欣喜於李唯一無法忽視的成長,他每天都不耽誤地躥個子。但打開家門總看見兩隻光腳懸在床腳邊兒,誌強也很愧疚——這張小床裝不下李唯一了。

他想,我李誌強就算能做出嬰兒車、搭一個多邊形的廚房,還能把空白牆麵都釘上放東西的擱板,也沒法讓一室一廳的房子變大,大到足夠再放張單人床讓兒子伸著腿睡覺。

誌強這天看見的,是被夏季薄毛毯遮住一半的小腿,腿上幾根腿毛的排列分布,預示它們將很快長勢喜人。再往上看去,毛毯那頭鑽出大小兩個腦袋,一個是李唯一,另一個是小雁的二姐的孩子,八歲的女孩,薇薇。

薇薇躺著說,姨父好。

李唯一被幾顆青春痘點綴起來的臉,擰向一側的牆麵。

“薇薇來耍了?你們……大白天的,在幹啥子?”誌強有些疑惑,這場麵也讓他感覺古怪。他不知道薇薇什麽時候來的,也許是被小雁從牌桌上薇薇那位以打牌為職業的母親身邊領回來的。還有,表兄妹的午睡如果到這日暮黃昏時還未起身,至少也表明這是兩個貪睡的懶小孩。

“沒幹啥子。”李唯一衝著牆壁回答。

薇薇咯咯笑。

是這不合時宜的笑聲讓誌強開始煩躁的,他確定自己被女孩嘲笑了,盡管不知道因為什麽。

一米八六的李誌強,站在床腳,隻需要微微俯身,就掀開了綠色的毛毯。

薇薇“啊”一聲叫起來,這個年齡的女孩說什麽都像是嗔怪,“姨父,孩子還沒出生哦。”這語氣說什麽也像是有潛台詞,誌強聽出的潛台詞就是,“你急啥子嘛?現在還不能掀毛毯。”

他看見,薇薇的粉紅色圓領小襯衣,在小肚子的地方鼓得很高,依稀看出襯衣裏麵被塞了什麽東西。兩隻蒲公英蕊兒似的小手,正一上一下地拍著那圓滾滾的地方,就像男人們酒足飯飽後下意識拍肚皮。

他突然就明白了,薇薇在假扮孕婦,即將臨盆那種。

“我們在過家家,”女孩說,“我是媽媽,唯一哥哥是爸爸。”

因為躺著說話,她不得不費力垂著眼瞼,才能看見床腳那頭的姨父。盡管如此,誌強也從女孩眯成縫隙的兩絲目光裏,看出一種淺薄而愚昧的洋洋得意。那一瞬,他習慣性地想到,這不堪的場麵,連同許多讓他惱怒的事一塊兒,都得歸咎於妻子那些愚蠢的家人——他們粗俗卻又傲慢得敢於鄙夷所有人的模樣,簡直就是在表演什麽叫典型的鄉鎮氣質——他們從不知道怎麽對待孩子,隻是放任自流,讓孩子沒心沒肺地長大,再生下愚蠢的後代。不是麽?看起來薇薇正向往積極參與到這種周而複始的循環裏。

其實誌強與妻子家人的交往不多,那都是在李唯一出生前了,比如夫妻排班湊巧一起空閑的時候,誌強也陪著小雁去和她三個姐姐打麻將,那時他還有身為大家庭新成員的謹慎與忐忑,因此他也從不提他認為這項家庭社交活動粗俗又單一的話。

小雁有三個親姐姐,她們都已在縣城成家。理所當然地,她們安排誌強跟三位連襟打另一桌。四位連襟中,誌強身份顯赫,因為隻有他,是這擁有四個女兒的家庭的“成都女婿”——很多年他都被連襟們這樣稱呼。他心知肚明,他們這樣稱呼他,並非像他們宣告的那樣,是因為可以被理解的妒忌,而是出於以為他察覺不出的公然的嘲諷,尤其在他狠狠輸錢的時候。

但誌強才不為輸錢心焦呢。他作為鐵路局職工的收入,在縣城堪稱翹楚。隻是在牌桌上長年輸給三位連襟,也免不了讓他被他們鄙視,時日長久必然傷及自尊。何況這種輸贏基本與運氣無關,誌強知道自己輸就輸在牌技不佳。

小雁的大姐二姐,牌技好得終生以此為業;最小那個三姐稍遜一籌,如她自己說,是因為在印刷廠的正經工作,耽誤了她不少磨煉牌技的實戰時間。總之在縣城,沒人能在牌桌上長久贏過小雁的家人。而誌強硬著頭皮把家庭麻將一直打下來的不二原因,始終是永恒的“三缺一”——他不得不上。

李唯一出生後,這項家庭活動就可以被誌強拒絕了,帶孩子抽不出時間是個天經地義的理由。隻要不跟妻子的家人經常見麵,誌強覺得,就不必在乎他們怎樣對待他了,然而又可惡又沒想到的是,看起來,他們現在正在把他的兒子李唯一,給牽扯到他們那種生活裏去了。

“混賬。”誌強脫口而出,同時一隻巴掌不知不覺已然抬起,揮向李唯一。

因為李唯一側躺著,誌強隻能拍在他長青春痘的左臉上。也是因為左臉有青春痘,李唯一別無選擇隻好朝右躺。

青春痘破掉的是最成熟的那顆,紅裏透白的痘痘在李唯一的左臉上飽滿發光了整整兩天,像那種磕不得碰不得不然就爆裂給你看的小紅番茄。李唯一頂著“小番茄”已經過了兩天,差不多也在一觸即發的邊緣。

白色膿漿鼻涕似的,在誌強手心粘了一大坨,他顧不上為此專門惡心,因為他的當務之急該是去檢查兒子泛出幾根指印的臉。除了白的膿液,他還看見小股的紅的血,從本就紅腫的現在又綻裂的創口,歡快地湧出來。

“哎喲。”誌強忙用手去捂流血的地方,一時忽略了手心的白色膿漿,幸而李唯一在父親的手掌再度撫上臉頰前,迅速擰轉了脖子,同時避開了巴掌與膿漿。

這是誌強第二次打李唯一,但李唯一認作這是第一次,意義非凡。

那些年,李唯一曾將無數張排名倒數的成績單帶回家,誌強也舍不得動李唯一一下。雖然他也很多次把胳臂都抬高了,但大多數時候那些巴掌都落在了誌強自己臉上,似乎那些成績單並不代表李唯一的不成材,隻不過是在宣告誌強的過失。

都怨誌強總上夜班,小雁又始終上“三班倒”的班。父母不在家的夜晚,李唯一隻好自由自在處置時間。家庭作業無法得到家長的重視還有輔導,可憐的孩子根本就在獨自應付這一切——誌強還怎麽有臉去怪罪孩子?

所以李唯一的晚餐才會被更精心地安排,畢竟確保營養才有助於智力發育。然而李唯一在擱板上“完成”的家庭作業上那些無處不在的空白,沒想到用“營養”都填不上。

李唯一在擱板上寫作業,也是情非得已。

李唯一六歲那年,他們搬入這棟鐵路局新建的職工公房。按照工齡排位,誌強分到一樓最角落這套一室一廳。房子對應資曆,因此布局奇特:進門是狹長的廚房,左轉往裏走,才是也很袖珍的客廳。廚房差不多有星月巷的老衣櫃大小。

在誌強兩個月的精心改造後,衣櫃大的廚房內,水電線路和灶台全都不見了,一張跟廚房等大的小床在此間問世。床的三麵頂住牆壁,床腳正對家門——這是李唯一的床,也可以說,是李唯一的臥室。

又是兩個月,這棟樓外,緊貼誌強家客廳的外牆,憑空冒出一間足有十幾平方米的木板棚屋。棚屋外形為不規則的多邊形——那種要麽是外星人要麽是天才才可能做出的設計。

經過研究,人們發現,不規則形狀能確保棚屋避開公共下水井蓋,又能盡可能多地占用公用麵積。遠看去,棚屋就是樓房懸在體外的一團黑漆漆的腫塊。

但凡走進過“腫塊”內部的人,卻都感到眼前一亮。棚屋內的水電線路布置得規規矩矩、橫平豎直。灶台旁是操作台,台麵用水泥抹得比鏡子光滑。操作台上方開有兩扇木窗,木料上隱約可見電務段為電務材料打上的數字編號。

人們結伴參觀過這些充滿想象力的工程——一間相當完美的自建廚房,為巧妙的設計驚歎,“還是成都師傅會過日子嘛。”

小**方是三層擱板,也讓人們思路大開。他們見證過誌強爬上小床,長腿長胳臂在上麵別扭地擺出姿勢,他不善講解,隻好親身示範擱板的用途。人們這才恍然大悟:李唯一上學後,可以盤坐床頭,伏在擱板上寫作業。上兩層擱板分別是衣櫃和書架。至於走進家門先迎頭撞上孩子的床,這就是並非不能忍受的問題了。

李唯一確實獨自應付晚上的時間,那些時間當然不必浪費在擱板上。畢竟縣城電視台每天晚上都在滾動播出《貓和老鼠》呢,或者睡覺,二選一就已經讓他的抉擇很艱難。《貓和老鼠》的配音是四川話的,在縣城電視台看來,隻有入鄉隨俗的節目才能讓人百看不厭。

誌強還是怪罪於妻子,他對小雁說,“我們都隻有小學文化,是不是沒多餘的智商遺傳給兒子?”

小雁對什麽事總體都懷抱著認命後的樂觀,這讓很多事到她嘴裏就變得可笑了。她不知道她以為的可笑的事,對誌強可能恰好是一種激怒。她說:“我們小學文化是因為停課,說啥子智商?李唯一看起來這麽精靈一個娃娃,哪裏看得出來他讀書不行,是個草包。”她還坦白說,其實當年就算停課前,她也沒考出什麽像樣的分數,但不妨礙她十五歲離家就在國企的飯碗裏吃飯——太值得驕傲了。

誌強已經可以忍受小雁抱怨他、抱怨他在成都的家人,但絕不忍受她輕視他的孩子(不過那也是她的孩子)。

“你怎麽會說自己的孩子是草包?”

她答道,“每學期都倒數幾名,不是草包,未必是天才?”她說出“天才”的語調,似乎更接近嘲諷,或者接近於說起另一樁可笑的事情的語氣。對小雁而言,草包沒什麽貶義,不過是她習慣的被誌強歸類為“鄉鎮口音”的表達,像她一高興就把李唯一喚作“貓兒狗兒牛兒羊兒”一樣,無論褒貶,都同樣不堪入誌強誕生於成都的這雙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