誌強是1980年跟小雁結婚的。也算不上情投意合,隻勉強稱得上是兩廂情願。如果誌強在工作後的幾年裏,與車務段某位女列車員在車站工會操辦的周末舞會上一見鍾情,抑或,他迫於父母的壓力,不得不接受娶一位適宜生養的同籍女士為妻——就像他身邊大部分人——那麽誌強的故事會是另一個故事嗎?似乎也說不好。
電務段段長是誌強和小雁的介紹人。這種介紹隻是出於電務段曆史上全是單身男工才不得不如此的一種傳統。這種“介紹”通常都安排在有三張黑沙發的電務段會客室進行。會客室大部分時間都閑置無用,大鐵鎖常年吊在門閂上,每逢開門啟用,就非常惹人矚目了。
那天走進會客室的被介紹人正是李誌強。他隻看過一眼對麵沙發上的人,知道這就是另一位被介紹人了。兩張沙發間的距離,隻夠他看見一張雪白粉嫩的臉,五官都很模糊,可能也是因為他過於緊張,沒敢細看的緣故。不過他確認了對方的性別,女。之後他再沒抬過頭,因為他在部隊和電務段的兩段經曆,統統不能教會他正視一名年輕女性的恰當方式。
誌強低著頭,他隻能看見胯間的黑沙發。皮質讓曆年來無數個被介紹人緊張的臀部磨得發白。他從中恍惚看見的,似乎仍是那張瓜子形的白臉。
他琢磨,不是特別可以,也不是特別不行,既然總歸要結婚,那似乎,就也可以。
他聽見會客室門外窸窣的腳步聲,知道此時得有好幾個好奇的單身漢把耳朵貼在門上,這提醒他務必盡快做出決定。
名為小雁的女工可能也是這麽想的,她先起身,準備離開會客室了。隨即她就徑直推門走出去了,也沒跟誌強握手。大概因為兩張沙發距離太遠,握手的話,需要雙方相對走數步,場麵會鄭重得過分。她的紅毛衣鼓囊囊的,她從他麵前走過去時,他還看見歪斜的針腳,底邊露出未經修剪的線頭,另外還聞見一絲略刺鼻的像是膠皮的氣味。
他對這味道隻能說不討厭。“能接受。”他仿佛是在咽下一截橡膠水管,對段長說道。他多年後知道女工也低聲對段長做出同樣的回答,“能接受。”
段長說,“才是‘能接受’?多好的女娃娃,白得很。”縣城人這樣說時,白得很,就是在誇讚某人的美貌了。
誌強就把“既然……那就……”的話說了一遍。
段長含混又曖昧地笑。他認為這單身漢的回答之所以模棱兩可,是因為從未有過戀愛經驗才導致的羞澀——他見得多了,跟他做過的媒一樣多。經驗告訴他,羞澀才說明,這件親事相當可行。段長還想起終於可以空出一張床位的單身宿舍,十分適合自己午休時使用。
新房很快被安排好了。就在電務段名下僅有的二層小樓,占用了筒子樓二層一小間。房間當中掛一床粉紅色有牡丹圖案的布簾,擋住新婚夫婦的床鋪。窗外是鐵路,半夜能聽見到站的貨車準時準點地哐啷啷卸下沉重的鐵鏈。鏡子上貼的雙喜字,是由新娘親手剪成的。
誌強去看那些大大小小的雙喜字的時候,有了更令人驚訝的發現,他看見了她拿剪刀的手,那完全像是另外一個人的手啊——與她白皙的臉相比,她的手不僅粗糙,而且完全是黝黑黝黑的。這都因為她在縣城橡膠廠上班。周邊縣城百貨公司的所有膠鞋,鞋底鞋麵都出自她們一百多號女工的手。往後誌強會逐漸知道,這一百多號女工的手也跟小雁的手大同小異。
“國營橡膠廠和車站電務段”,想到祝賀新婚的人們都特別喜歡向他們解釋什麽叫作“門當戶對、強強聯手”,他感到自己被騙了。因為那些“門當戶對”的說法裏,從沒有提到這雙手。他自己的手呢,雖算不上光滑,但十分靈巧,因為他把哪怕最細的電線裏的銅絲擰在一起時,也從不手抖。而她這雙手的笨拙程度,隻需要看看那些一邊大一邊小的紅雙喜字,就已經很明白了。他甚至懷疑幾乎沒人真正見識過她這雙手,這是她小心翼翼留心著秘不示人的隱私部位。年複一年,他驚訝地目睹橡膠如何吃掉一雙手:手的表皮會一層層脫落,脫落處不斷翹起新的死皮。如果她把手放在台燈光的斜照下,他就能看到她的手宛如小動物毛茸茸的小爪子。
結婚一年多後,小雁就確診懷孕了。這一天如此重要,以至於她的三個姐姐都從麻將桌上撤離,火速趕來了筒子樓。不過誌強當天的反應略顯遲鈍,他可是頭一回得到確認,自己果真要做一名父親了,但卻又沒給他留下什麽時間做準備,因為他發現自己眨眼間就被三位麻將幹將給包圍了起來。
她們嘰嘰喳喳地叫喊,興奮程度都像是剛摸出一張自摸的決勝牌。一張嘴接著另一張地說個不停。仔細聽來,她們其實圍繞著同一個中心思想,就是告訴誌強:他該做的哪些事,是當務之急;還有他不可違背的哪些事,不然會天打雷劈。
誌強幾乎是靈機一動想到,這時候,自己最好得幹點什麽的——跟懷孕有關,以便讓她們住嘴,還能讓自己不至於顯得置身事外。
“那就做一架嬰兒床吧。”他說。
姐姐們大吃一驚,很快明白過來——原來成都人的小孩是需要專門的小床的。這太值得感歎了!因此誌強令她們住嘴的心思也落了空。“好啊,成都女婿,就是跟我們不一樣嘛,嘿,能幹得很哦。”
誌強又飛快做了另一個決定,就是他無論如何都不想搭理她們了。他起身的動作有些決絕,就仿佛是為表示出某種決心似的。
他走到了牆角,是因為屋子裏眼見得隻有這塊空餘的地方,他俯身收拾起牆角那些器材和電線來——要讓她們知道,為做嬰兒床,他不惜停止組裝一部就快完工的收音機,他想。
可惜她們並不認得那些電線其實是初具形貌的收音機。
那架三個月以後在電務段木工房內完工的嬰兒竹床,獲得了廣泛的讚譽,尤其是毛竹彎成的四隻小輪子,竟然可以靈活拆卸呢!人們都很羨慕,於是這架嬰兒床此後就在火車站各個有新生兒的家庭間流傳了,好幾年後也沒人舍得扔掉。人們認為,誌強的心靈手巧主要體現在,他是利用了不少“廢棄”的電務材料來做這架嬰兒床的。
從此誌強便讓人覺得,他什麽都會做似的。往後他還打造了李唯一在廚房的小床、不規則形狀的廚房,以及那些為擠進一室一廳而特製的小型家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