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唯一換了一家火鍋店做保安,因為他有很多關於嘉華火鍋店的事兒可以告訴現任老板,這讓他的工作變得十分輕鬆。他認為自己的生活和從前也沒有什麽不同。
最大的改變也許是他跟在這座城市裏長大的所有年輕男人,不再有任何區別,再沒人懷疑過他是外地縣城來的人,都相信他住在星月小區,說著標準的成都話,是地道的成都娃娃。何況他還有那麽多朋友,男女都有,他跟他們成天嘻嘻哈哈的,都很開心。隻是很細心的朋友才會發現,很多問題李唯一從來避而不談,他認為這樣才會比較容易交朋友。
因為他始終在星月小區的綠樓獨居,因此他的房子就特別適合朋友們的聚會了。但從沒人在他家裏留宿過,相當多的人都對李唯一家中始終上鎖的那間臥室格外好奇——這間臥室也是李唯一避而不談的話題之一。
除了詭異的臥室,在朋友們眼裏,李唯一還有個怪癖,他總在午夜之前將朋友們都趕走,無論他們剛剛玩鬧得有多開心,仿佛他是過了午夜就會丟失水晶鞋的灰姑娘。後來他們真的用“灰姑娘”的綽號稱呼李唯一了,那李唯一也從不生氣。隻有他自己知道,這外號從某種意義上說,還是挺準確的。
他很少再想起縣城了,偶爾想起,也決定過一段時間就回縣城火車站去看看誌強,他確實很久也沒有誌強的消息了,不過這個計劃總是被沒來由地拖延。他覺得自己是害怕與誌強麵對麵。至於為什麽害怕,他還沒有思考出原因。他覺得自己總有一天會想明白原因的,到時他就自然會回去的。但倏忽間就過去了兩年。現在時間再也不需要他來對付了,突然就變得很快。
2004年夏天,他接到表妹薇薇的電話,得知薇薇已經考上了成都的大學,開學前想見見表哥。他隻能想起那個八歲的表妹的愚蠢模樣,覺得自己並不想見她。但薇薇說她已經在樓下了,他才無可奈何地打開門禁。
薇薇跟成都的女孩很不一樣。她通紅的臉頰隻能來自山區日照持之以恒的滋養。她對李唯一倒一點兒也不生分,仿佛他們並不是九年沒見麵,而隻不過小別了幾分鍾。她徑直走進來,敲敲牆,又敲敲臥室的門,一副高高在上的、審視的神情,這讓李唯一突然就覺得又回到了縣城。隻有縣城那些人,才從不認為在別人家應當表現含蓄,他們都相信自己越不見外,就是對主人越尊重。
“唯一哥哥,你自己住這麽大房子?太好了,以後我有地方可以蹭吃蹭喝了。”薇薇把自己放上陽台的躺椅,兩條小短腿就在半空晃來晃去。
“薇薇,你是離家出走出來的麽?”李唯一問。
“當然不是,你才離家出走呢。我是來上大學的。”薇薇揚揚得意。
“那麽多地方那麽多學校你不去,你來成都幹嗎?”
薇薇反問,“唯一哥哥,你為什麽來成都?因為你來成都了,我也想來成都。”
李唯一說,“千萬不要,這地方會讓你有口臭,因為從來不需要說話,也找不到人說話,要說話還是去北京吧。”
薇薇驚訝極了,“北京?”
“是的,北京。北京娃娃跟成都的不一樣,北京天天天晴,但是你看,我們抬頭一看,都是烏雲。”
薇薇抬頭了,她隻看見小陽台的天花板,角落處滲出水漬,成都果然是座濕漉漉的城市。她的內衣已經好幾天沒有晾幹了。但她對北京一無所知,在她十七八年的生命中,她始終得益於無知帶來的快樂。她確實很快樂,快樂的首要原則,便是不去懷疑任何人、任何事。
她仰著脖子喃喃自語似的,“那麽,就去北京吧,不過……”她感覺自己像在經曆一個很奇異的魔術,因為當她放下脖子的時候,再看什麽,都感覺有些不一樣了。她看了看火車北站殘破的牆麵,地麵昏黃的積水反射著黑暗的光澤,所有東西都黯淡了幾分似的。她不至於為這瞬間的幻象而迷惑——很多人都會被迷惑,但她不會。
“不過什麽?擔心我又哄你?”李唯一對薇薇沒什麽耐心,她們喜歡讓簡單的問題變得複雜,消磨你更多耐心。他隻是對當年的事件心懷愧疚,從生寶寶這個兩人都不當真的遊戲開始,他的生活似乎就開始加速,直到滑向另外的方向。由此他感覺他與她的命運確實存在關聯,不僅僅是擁有一部分近似的血緣成分,於是他沒準有這種必要——給這個蠢貨指指路。
“那倒不是,你是說你哄我寶寶是怎麽來的那次?”薇薇說,“對我來說,你說什麽我都信,這樣最簡單。”
“那很好。”
“我隻是想問,怎麽去北京?”
李唯一認真地想了想,他確實知道一個去北京的辦法,他告訴薇薇,考研究生。“我有一個朋友,在北京,他就是這麽去的。”
“那還早著呢,我剛開始上本科,你跟我說那麽遠的事。”
“嗯,那說從前吧。”
“也沒什麽好說,那個遊戲嗎?我不在意,我隻是那次之後經常做夢,夢見我什麽也沒穿,周圍全是人,我不認識的人。每次都被自己嚇醒。”
“那我想我該說,我很抱歉。”
“哦?別這麽說,不過是個……夢。”她哽咽了,過了一會兒,才接著說,“該死,我們都很抱歉,誰敢說自己不抱歉呢?”
“也對。”
我是你的所有,還是你的唯一(後記)我小時候是一個不太開心的孩子。那時候的照片上,我看起來都氣呼呼的,偶爾還顯得苦大仇深。隻是,我們這種孩子有什麽苦和仇呢?獨生子女一代,父母長輩溺愛有加。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生活,盡管普遍談不上富裕,階層尚未顯著分化,我們把日子過得相差無幾,但父母一定會在能力範圍內傾其所有,讓我們過得更好一點、再好一點。隻要不是太過分太誇張,我們的要求都會得到滿足。於是我們也順理成章地,被說成是溫室的花朵,是不經風雨不知愁的金絲雀。我們被嚴格管束與精心保護。獨苗們各自長大,無從傾訴,內心敏感又脆弱。
我們被寄予厚望,在山區縣城,這種厚望便更厚重一分。起因也是我後來才明白過來的:那時候我父母的同齡人中其實藏龍臥虎。這些叔叔阿姨,在多年前因為各種緣故到偏遠山區安家落戶。大部分是知青,或當兵轉業來的,也有不少是三線建設時期入四川,當然還有是為航天事業來這裏某秘密基地工作……他們見識過外麵的大世界,再一輩子待在山區小世界。縣城有多小呢,小到連我們也放不下了。和他們相比,在縣城出生的我們,眼界就太狹小了,經曆太寡淡了。他們也許會鬱鬱不平,但更多的也隻是對命運感到無能為力罷了。而我們的降生,在灰撲撲的生活裏,就像是一種希望了。隻是這種希望,僅此一份——獨生子女的時代開始了。我們成了唯一的孩子,成了家庭的所有。我們的悲喜與我們的責任同樣微妙。而這一切的源頭,想必都是因為愛吧。隻是這種愛就像錯位的齒輪,運轉很吃力,很生澀,也很容易脫鉤、毀滅。我不知道多少獨生子女有過父子關係的困擾,我了解的情況,本質上都是因為愛不足以支撐起真正的交流。而理解向來比愛更困難。愛是自私的,理解需要更多無私。
如今,獨生子女的時代確實是結束了。隻是我們長大成人了,但還得在各種生活裏摸爬滾打,眼下亦有眼下的煩惱。既然如今我常覺得很多寫作是沒有意義的無效寫作,那麽我願意通過這部小說,去完成我們同時代人應該去完成的部分。每代人都有每代人的命,每代人也有每代人要解決的東西,對我自己而言,這部小說也許能解決的問題是,實現對父輩的理解或不理解——真正的理解或許並不存在,但如果能想明白為什麽不理解,那其實也是一種理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