誌強在成都火車北站過了一夜,第二天坐上回縣城的火車。他這樣的鐵路職工,很明白如何在火車站過夜才舒服又安全。鐵路票務係統這些年升級過很多次,免票乘車的福利不再能光憑揮揮工作證就享受到了。誌強就在售票口排隊買票,他在售票大廳看出了幾個扒手,不過他什麽也沒說。
縣城火車站職工小區如今是一片巨大的磚石瓦礫的廢墟。他的棚屋就在這堆磚石瓦礫的邊緣。他驚訝地發現棚屋還在,而且木門上的掛鎖完好無損,彎成門閂的鐵絲就算是電務段所有鐵絲裏標號最粗的,要拆掉也很容易,隻用在木門上多寫個“拆”字。
棚屋與從前相比,還有一處變化是牆上的洞被堵住了。
他在小**躺下來。小床是李唯一從前睡覺的那張。拆遷前誌強把小床和別的一些小件物品搬到了棚屋,再多的東西棚屋也放不下了。因此棚屋變得格外擁擠,要側著身走、不斷試探,才能找到下一步的落腳處。這棚屋多邊形的設計其實隻不過是讓空間看起來大一些罷了,東西增多起來就會發現,多邊形的麵積反而最小。
他四十多個小時沒睡過覺,這四十多個小時裏,他走了五十多公裏的路,又坐了十個小時硬座車。他看著棚屋頂,一道一道的日光從彩棉瓦的斷裂處瀉進室內,陽光都變得像武俠電影裏的刀光劍影,在他腦海裏迅速飛逝與盤旋。
他睡著了。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自從職工小區被拆,他似乎就沒睡得這麽安穩過。醒來後見仍是白天,房頂仍在漏下刀光劍影似的烈陽,山區的太陽比盆地來得慷慨。
他聽見外麵嘈雜的聲響,工人或者別的什麽人,吵吵鬧鬧,偶爾大聲開些粗俗的玩笑。不過誌強還是一動也不想動,連翻身都做不到。他躺得規規矩矩,用在部隊就養成的標準睡姿。他想隻要自己不動,是不是這世界就拿他沒辦法了,就跟他拿這世界毫無辦法一樣。
他有什麽辦法呢?之前電務段段長就表示過,單位沒有多餘的宿舍給他住。誌強對李唯一說自己暫時住在電務段,是撒謊了。電務段的理由還是因為他拒絕拆掉這座棚屋。
“我隻會蓋,不會拆。”無論誰來勸說,他都這樣回答人家。
“拆不比蓋容易?”有人會這樣問。
“容易?是,太容易了。”
漸漸地,就有不同的聲音來告訴他,“拆完了你再來上班,要不就隻能讓你下崗了。”
他還是心平氣和地答,“我隻會蓋,不會拆。你們那麽會拆,你們拆。”說完他又擔心他們真的來拆。
於是他才決定要去一趟成都,他覺得對這些來勸說他的人都煩透了,想躲幾天。
他也想過,等自己從成都回來,也許棚屋就已經不存在了。那倒是不錯的,至少不是他自己動手的。他下不去手。
其實他還有一個從沒說出口的想法,那就是也許他可以一直待在成都,再不回縣城了呢。
他隻是在自己心裏問過小雁,有沒有這樣的可能?然後他很快替小雁給了自己一個否定的答案。他想她會害怕的,他不能把她獨自留在縣城。
小雁是在這張小**去世的,彌留之際,誌強看見她慘白的臉,覺得就像第一次見她時一樣。
她說,唯一這個名字,真的沒取好。
他不知道她這時候說這個,還有什麽必要。
小雁去世後,誌強就經常夢見李唯一。他從來沒有夢見過小雁。有一次,他在夢中問兒子,你是唯一還是所有?李唯一在夢裏變得特別小,似乎還在繈褓中,咬著手指頭對他搖頭。誌強又問,你出走前,我在你書桌最裏麵發現那張紙條,寫著“為報複而學習”,你是要報複,還是要抱負呢?李唯一還是搖頭,誌強覺得這是因為這兩個問題他都沒聽懂。醒來之後,他就去了成都,他想得當麵問問兒子這兩個問題。誰知道見到李唯一之後,他一個問題也沒有想起來,早知道就不去這一趟了。
因為拆棚屋的任務他沒法完成,誌強回縣城火車站之後,又接到電務段的通知,讓他暫時先不用去上班了。從前的段長早就退休,新任段長的普通話講得字正腔圓:“支持鐵路建設,是職工應盡的義務。你什麽時候拆了違章建築,我們再談。”誌強不知道他跟這位比自己年輕許多的段長該“再談”什麽,明明所有人都知道他最不擅長的就是談話。
既然不必上班,他回來之後的日子就更難打發。他隔幾天就去公墓看看小雁。去公墓的小道,離火車站不遠,從那個廢棄的火車洞所在的後山,走上九十九步台階到山腰,就到了。於是他便時常經過那個火車洞。許多年過去,火車洞口堆積的垃圾數量比從前多了很多,垃圾山膨脹了數十倍,幾乎堵住了洞口。職工小區拆過以後,居民們廢棄的家具電器,大都被搬運到這裏來,等待處置,廢家具沿著廢鐵軌擺了一路,像一個大型舊貨售賣市場。隻是那些家具多數殘破,電視櫃沒有腿,椅子沒有靠背,儲物櫃門的玻璃碎了,尖銳的碎片天然就在發出危險的警示。不過有時候還能在家具的玻璃上發現殘留的照片,往往都是一家三口,笑得很甜,還有各個年代的卡通貼紙,在家具上揭不掉。有一次誌強甚至發現髒汙的花盆裏,還冒出兩片鮮嫩的綠芽來。
就這樣過了一段日子,天氣轉涼,十一月中旬的一天,早晨竟然飄起了雪花。洪水之年後這片山坳就再沒人見過一粒雪。這場雪來得快,去得也快,到中午見雪停,誌強就想去看看小雁。
他走到那個火車洞口,想起1982年那場雪,那種鋪天蓋地啊,怕是往後再也見不到了。這時他看見一輛粉藍色嬰兒車,小輪子和鋼質的骨架,幾乎完好無損,也被扔在這裏了。他感到可惜,不過他也不能把它帶回棚屋去。他抓起車頭上毛茸茸的小掛件,他認得這是機器貓。機器貓曾經的主人想來也該是個男孩。誌強當然還會在這時想起自己製作的那輛竹質嬰兒車,它最終的歸宿也是這個廢棄的火車洞。
幸好這裏還有一個廢棄的火車洞,他想,要不這麽多被遺棄的無用之物,人們就沒地方可扔了。這個世界如今太擠了,擠得連扔東西的地方都沒有了。
當天,誌強就帶著鋪蓋被褥,住進了火車洞。
既然他沒個地方能安置這些不該被廢棄的東西,不如把自己也安置在這裏。這裏什麽都有。
縣城火車站往後再沒人見過誌強。在有關誌強的許多種傳聞中,人們都相信一種,那就是誌強回到成都了。他本就是“成都師傅”,這樣一想所有人都感到釋然。於是沒多久就沒人再記得誌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