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天剛蒙蒙亮的時候,誌強走出了星月小區,路過原本是陳氏祠堂的垃圾桶的位置,他扔進去一些垃圾,包括旺仔牛奶、青筍、毛肚和一把切骨刀。

空氣裏有種雨後初晴的味道,清新極了。枯枝敗葉都黏附在地麵的積水裏,深淺不一的金黃顏色在微茫的晨曦中,像金屬碎片般閃爍。他還是不知道要去哪裏,隻好沿著星月小區走了幾圈。他一個人都沒有遇見,隻有幾隻早起的鳥懶洋洋地鳴叫。

他決定沿著路麵沒有積水的地方走,看上天會把他帶去什麽地方。好在他沒有什麽行李,隻有一個小斜挎包,也是綠色的,勞保用品。他擁有的值得保留下來的東西都堆放在縣城火車站的那間棚屋。那裏也是他終將回去的地方。不過在那之前,也許上天還會把他帶到別的地方去。他懷著這樣的念頭,走出了李唯一的家門。他想不辭而別也許是最好的選擇,仿佛當年李唯一的離家出走一樣。

這又是沒有太陽的一天,路上行人車輛逐漸多起來,天色有細微的變化,逐漸明亮。這很像是一種好兆頭,他這樣想。他繞過了火車北站,徑直往城北郊區走去,其實他並不知道這是什麽方向。後來他感到饑餓,就在路邊小店吃了一碗擔擔麵,再接著走。越走房屋越少,行道樹多起來,越來越密集,公路上區分車道的白色油漆,慢慢也看不見了。他再度感到饑餓,由此判斷時間應該是臨近中午。他懷疑自己已經來到了鄉村。荒郊野外,田野在丘陵下蔓延,視野並不開闊,他能看見的最遠處,有幾棟彩色建築,非常突兀地佇立在山丘下。他決定走去那裏,他以為那會是一個村落。

又走了不知道多久,他看見四棟小樓,被刷成粉藍、粉紅、粉綠、粉紫色,都像水果糖一般粉嘟嘟的顏色。他一鼓作氣,走到一扇雕龍畫鳳的鐵門前。鐵門敞開著,他抬頭看見鐵門上方幾個同樣粉嫩的金屬字,養老院。

他想進去看看也行,找些吃的東西也行。他走進去,先繞過一座方形的噴泉,走進粉藍色的小樓。他發現貿然闖入在這裏似乎並不構成冒犯,因為他隨即就被殷勤接待了。

一名白衣護士接待了他,她年輕得像李唯一,笑起來又像小雁。他被安排坐在巨大的黑色沙發正中央,就像當年與小雁第一次見麵那張沙發一樣。他還是不敢抬頭,白衣護士身上似乎會冒出熱氣來,讓他疲倦不堪。他確實一個上午都在走路。他被贈與茶水和小麵包,他兩口吃完麵包。幾張表格又被遞送到他眼前。

他不需要自己填表,白衣護士握著紙筆,表示會替他完成。她開始提問,從他的出生年月問到工作單位,他逐一回答。她則埋頭奮筆疾書。他發現,她每填過一項,臉上的笑容就增一分。

三張表填完,白衣護士的嘴,就笑得合不上了。

她給他續上茶水,自己飛快地跑去三樓主任辦公室。她將三張表扔在主任的桌子上,宣告自己有多麽優秀。她也沒忘記要詳細匯報:一位有退休工資的老工人,還有一個獨生子,就在離這裏三十公裏遠的星月小區居住,老人名下還有星月小區一套房產,而且他比養老院所有老人看起來都年輕十歲,隻是精神不振,那也不需要太多醫護照料——簡直就是養老院歡迎的模範住戶。

隨後白衣護士又回到一樓大廳,她按照主任的吩咐,帶領這位模範住戶參觀養老院。誌強覺得自己也很喜歡這裏的布局。四棟小樓後方,是一座花園,很大,滿滿都是葡萄架,隻是葡萄收割的季節已經過去,葡萄藤大部分在萎黃、掉葉。花園中央有小池塘,想必曾經也是有噴泉的。水龍頭在池塘中央冒出頭來,池塘裏沒有水,噴泉也沒有吐水,但他仿佛已經看到了好多的水珠兒,天女散花似的,在陽光下閃耀著七彩的光芒。

這時,他問小護士,“這裏有幾個誌強?”

“什麽?”她第一次被問這樣的問題。

“我是問名字跟我一樣,叫誌強的,這裏有幾個?”

小護士暫時回答不了這個問題,不過她心情尚好,就答應他,會去查一下。為了鼓勵他盡快做出入住的決定,她又說,“不是什麽緊要的事的話,您隻要住進來了,不是遲早都能知道有幾個同名者麽?”

誌強同意了,他也不想給小姑娘添麻煩,如果真要住進來,他也不想讓她認為他是個愛找麻煩的老頭兒。

小護士像能看穿他的心思一般,見他沉默,又連連說,不麻煩、不麻煩。

她隨即解釋:“現在用電腦,隻需要輸入兩個字,不到一秒鍾,所有名字裏有‘誌強’的人,就都出現了。”

“那麽快?”

“當然,要不你以為呢?我還要去翻那種老古董一樣的花名冊麽?我們療養院是連鎖的,除了這裏,在城南、城東、城西各有分院,每處分院都有好幾百位老人呢。我不僅能找到我們這裏的誌強,還能找到全城療養院裏的誌強。不過,你為什麽要找誌強呢?就算是同名,又有什麽關係呢,你過你的日子,別的誌強過別的日子,又有什麽影響呢?”

“是啊,”他邊走邊呢喃,不自覺地往來的方向退出去。他個子高走路快,小護士都差點跟不上他了,她不得不時常快跑幾步。走到那扇雕龍畫鳳的鐵門前的時候,他停下腳步,等她追上來。

她喘著氣,聽他對她說了一堆她聽不懂的話,“是啊,又有什麽影響呢?我小時候住星月巷,還有另外四位也叫誌強,後來在部隊,全連三位誌強,都跟我同齡。工作以後遇到的誌強就更多了,我跟他們除了名字一樣,其他沒一點相同的。還有那位地產商,竟然也叫誌強。就是他認為星月巷拆得好,星月小區就該建起來,不是麽。名字還是一樣的,但除了名字,其他又都不一樣了……”

因為沒聽懂,她決定打斷他,她直接問他:“你把我說糊塗了。我還是覺得沒什麽關係,我保證,不會讓你和別的誌強在同一層樓住,如果是同一層樓,那還真的會有些不方便。”養老院的工作讓她們很擅長應付囉唆的老人。她的秘訣是,其實不用聽老人在說什麽,她隻需要說自己想說的話就好。

誌強想,這不就是小時候的星月巷麽,每條巷子但凡有了誌強,就不能再有別的誌強了。

“那真是讓你為難了,你是位好姑娘。”誌強說。

好姑娘再也沒等到這位模範顧客現身,他走的時候說是回去收拾一些東西就來,讓兒子陪著一起來。她還以為他對這裏戀戀不舍呢。

她站在門外,按照工作守則的要求,目送他離開,直到他走到第三棵泡桐樹下,她就可以轉身回去工作了。她發現,他的背駝得很厲害,走幾步便聳聳肩,脖子烏龜出殼那樣前伸,又迅速撤回來。這動作真不雅觀,小護士想,如果以後他住進來了,她決定要督促他多做些鍛煉,在那些彩色的健身器材中,就有一種,專門是針對這種點頭哈腰的毛病的。

不過,她終究是很快忘記了這位誌強,因為幾個月後,她接待了另一位誌強,然後她才想起李誌強,然後她認定,他是不會再來了,但也許他明天就來了,她就不去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