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李唯一醒來,隻覺得頭疼欲裂。外麵依然是陰天,不過也不一定,屋裏的人並不能通過朝北的窗戶辨識陰晴。他的身體醒來了,但大腦還停留在昨夜。昨夜的大腦無法接受今天的身體,於是他被分裂成兩部分。他想起床,也為此跟自己的身體做了一番掙紮。而身體總是勝利的一方。

昨夜與小安對話的窗口,仍然停留在電腦顯示器上。他滑動鼠標,屏幕刺啦一聲亮了,他看見小安對自己的最終判決,“你是那樣的人,但我不是。”就像無法刪除的病毒文件。

互聯網的發明是人類為自取滅亡幹過的最愚蠢的事,他想。

他毫無必要地拔了網線,又重新躺回**,然後他逐漸回憶起,如果不是互聯網,昨夜他就不能跟小安對話,他再心急要說話,也得像他父親當年那樣,寫一封慢吞吞的信,再等待慢吞吞的回信。盡管他自認為語氣十分卑微了,但從對話框內那些冰冷的深藍色文字上,小安又怎麽能看出他的語氣來?

他這樣開始:“她很漂亮,是你的新朋友嗎?”

“新朋友”的說法,讓他費盡腦筋。

一定是被窗外的雨蠱惑,該死。早晨回想起來,他懊惱於自己沒能忍住疑問,他應該一直忍到跟小安見麵,反正見麵後他有大把時間來把滿肚子的問號挨個弄直。可他不知怎麽想起了堂哥李傑,是李傑的教訓讓他覺得再也忍不下去了,簡直忍無可忍,他還感到身負著緊迫的責任感,必須提醒小安,女人是麻煩的根源,男人的夥伴隻能是男人。

“是女朋友!”小安迅速回複,那個深藍色的頭像看上去,就像隨後那個歎號,也神采飛揚的。

李唯一斟酌著“女朋友”的說法,斷定一定與通常意義上的女朋友的定義大相徑庭。因為小安怎麽可能有女朋友呢?明明他們都認為女孩們無知又脆弱,動不動就歇斯底裏,不是像母親小雁那樣哀怨,就是像姑媽李曉西那樣莽撞,女人隻會讓他和小安這種人得不償失。

“女朋友?”他又問,腦子裏還飛速盤旋著另一個問題——小安還能上網,難道他壓根兒就沒有上火車嗎?

“你有女朋友了嗎?”小安問。李唯一覺得連小安使用的藍色宋體,都在宣示著他談起女朋友這個話題的時候有多麽興致勃勃。

“沒有。”他如實答複。

“哈哈,女朋友,我也是有女朋友的人了哦。”小安說。

李唯一徹底愣住了。這場聊天讓他感覺前所未有地怪異,似乎電腦那邊是另外一個人,而不是他熟悉的朋友。於是他很久也沒能敲下一個字,這簡直與他曆來對待小安的原則背道而馳。他一直以來都對小安有求必應,他總是以最快的速度回複小安任何消息。這種拖延不是他習慣的對待朋友的方式,他為此自責,又因為自責而更加憂慮,再因為憂慮而更感到無言以對。

小安又發來消息,是三個害羞表情,後麵一段話:“哦?你得抓把緊了!你要有信心啊!你看,我以前都認為沒一個女孩會愛上我,但現在我才不這樣想呢。你總會遇見一個女孩的,讓你覺得跟她說句話或者聽她說句話都特別興奮,這就是愛啊。她會撒嬌,會耍賴,會陪你做很多事,然後,你也得為她做很多事,不過你心甘情願,你從前根本不知道自己會為哪個人這麽心甘情願。”

我當然知道,為你就是。李唯一想,不過他接著往下看。

“從小到大都是別人為我做事,我還沒為別人做過這麽多事呢。但這都不是關鍵,關鍵是,她還會改變你。哦,現在你如果看見我,就知道我的變化有多大了。我覺得我開朗多了,現在對什麽事也看得更開,覺得沒什麽,因為我足夠幸福了。所以,嘿嘿,我是說,你也會遇上屬於你的那個女娃娃的。”

李唯一發給小安三個問號。

沒準正是這三個問號,激發了小安的興致呢。小安的消息開始失控,開始夾雜無數表情圖標,花花綠綠,讓李唯一眼花繚亂。他甚至懷疑是那個女孩代替小安說出這些天真又可怕的話,這多像她們那種女孩會說的話呀:“還有……(大笑表情)幸好我當初到北京讀書了,才會遇上她,我覺得她是我最重要的人。我好像還蠻幸運的(害羞表情)。對了,我晚回成都幾天(微笑表情)。”

李唯一一把拔了電腦電源,屏幕忽地黑下去了。室內沒開燈,他就一動不動地跟電腦呆在一起。過了一會兒,他發現自己沮喪的臉,就映在正對自己的這塊黑屏上,屏幕深處的臉很清晰,隻是因為變形,顯得特別醜陋,總之這張臉讓他越看越生氣。

於是幹脆又重新打開電腦。他來不及等電腦完成係統檢測了,選擇了直接開機,直接登錄QQ,遺憾地發現他並沒有錯過一條新消息。而他明明覺得自己聽見了電腦裏那個提示“您有新消息”的女聲。

他飛快敲下一行字,“你怎麽可以晚幾天?”重重按下發送鍵,把手指頭都弄痛了。按過他覺得自己還有什麽話沒說完,又在氣頭上想不出來。

小安回複的,仍是一個表情,表示驚訝。他想起他們曾經開玩笑說過這個表情,因為看上去一點也不讓人驚訝,隻讓人覺得癡呆。

他回了小安一個同樣的癡呆表情,又覺得這個愚蠢的表情不足以表達內心的憤怒。然而那邊遲遲沒有動靜,於是他再敲下一行字,直接表達憤怒,“你這個騙子,你一直在騙我,你跟你的女朋友?你最重要的人?你真讓我惡心(大怒表情)!”

摁過回車鍵,他氣呼呼的,半躺在椅子裏,思索還能不能把這句話撤回來。

不知道過去了多久,李唯一隻覺得精疲力盡,就打算要第二次關機了。小安發過來大段文字。李唯一著急撲上大半個身子,看那些深藍色小字,全都抖起來了,密密麻麻,根本看不清楚。視線越來越模糊,也不知道正一股一股地湧上眼球的東西,是淚還是血——他全身燥熱,似乎全部血液都在往兩隻眼睛湧來,眼球都要被衝破似的。

過了一會兒,他終於看清了。小安寫道,“唯一,你對我是不是有什麽誤解(微笑表情)?我們是好兄弟,你不應該為我高興嗎(癡呆表情)?不高興也沒關係,我希望你開心。其實我一直想對你說,你不覺得你有什麽事沒告訴我嗎?你好像對女人一點興趣也沒有……如果你喜歡男人,那也沒關係,這種事,很正常。我理解,真的,你不用擔心我看出來,我們關係這麽好,我誰也不會告訴的,隻要你讓我保密,我到死也不會說。哪怕你不想告訴我,我也明白。我不會生你的氣(微笑表情)。”

李唯一完全回憶不起自己是怎麽走出臥室,來到客廳的。他隻記得體內有一種巨大的驚駭,像癲狂的小狗在身體裏左奔右突,把小安那些話撞得七零八落。他覺得從來就不認識自己一樣,在二十歲之際的這個晚上,他發現自己跟自己形同陌路了。

他當然還能回想起,其實他走出臥室,是想要找到某樣東西的。但始終想不出來那樣東西是什麽。客廳白天的時候被誌強收拾過,夜晚也讓他看見的每一樣東西都變得陌生,而且麵目猙獰,於是他一無所獲。哪怕打開了燈,他看見音樂角那張沙發上的白色毛毯,原本胡亂扔在扶手上,現在被疊成橫平豎直的豆腐塊。他知道誌強在部隊就是疊這種“豆腐塊兒”的第一名。父親確實有雙巧手。

他又去了廚房,打開冰箱,在冰箱裏,他看見了牛奶,讓他整個童年都充滿惡心的腥味的牛奶,如今依然包裝醜陋,看一眼都令人厭惡得要死。紅色包裝上有一個沒長什麽頭發的小子,翻著白眼,以兩個碩大的眼白,衝他傻笑。他覺得腸胃裏全被灌滿了牛奶似的,肚子裏翻江倒海的東西正往他的喉嚨湧過來。他幹嘔了幾聲,但什麽也沒吐出來。他拉開抽屜,因為擔心自己真吐出來,他下意識地想抓個容器之類的物件在手裏。但抽屜裏的筷子調羹乒乓碰撞的聲音,也讓他腸胃一陣陣**。他還是一無所獲。

他想到,這種惡心的感覺,也許跟牛奶完全沒關係。因為整整一天——自從誌強從天而降的時刻開始——他其實都在被這種酷似惡心的身體不適所折磨,隻是到這樣的時刻——夜深人靜、萬物休養的時刻——這種難以容忍的不適,終於抵達不可忍受的程度。

他該怎麽向小安說明這一切?他對女人沒興趣,對男人也沒興趣,他隻是想要一個夥伴,誰都不行,這夥伴隻能是小安。他從小沒朋友,沒什麽人配跟他做朋友,他是不應該做一名縣城男孩的成都人——縣城的男孩那麽野蠻,成天隻想去鑽火車洞、玩幼稚的打仗遊戲;女孩又那麽愚蠢卻總自以為是,他隨口一句話都隻會引得她們大驚小怪。

他把牛奶拿出來,丟進垃圾桶——咚的一聲,把自己嚇了一跳。這讓他仿佛突然驚醒的夢遊者,深陷困惑,讓他困惑的問題,包括他身在何處,到底在尋找什麽。隻有失憶者才會明白這種茫然會帶來多麽巨大的痛苦。

他環顧廚房,看到的每個角落都沒有他需要的東西,全不是他需要的啊——為什麽從小到大他周圍就充斥著各種不需要的東西、各樣不想見的人呢?

他看見那把刀,醜陋的切骨刀,因為它躺在抽屜最顯眼的位置,刀鋒彎曲的幅度就像街頭最桀驁不馴的那種小流氓。他想這是所有東西裏麵他最不需要的一樣了,它此時出現在他眼皮底下,就是對他處境的巨大嘲弄。冰箱的燈光,幽幽地照亮刀鋒,上麵反射的寒光也像一把凜冽的刀。

這把刀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朦朧中他百思不解。

他想到的是,得把這些礙眼的東西統統拿走、扔得越遠越好。

這些東西都讓他想起小安。不,小安已經不再是他的小安了。他決定從這一刻開始,他就是安舜禹——看看,這名字多麽狂妄不是,比李唯一的名字更狂妄。照安舜禹的說法,舜和禹都是古代的帝王,他拿兩個帝王給自己做名字!這是一個全中國都不會有重名的名字。

隻有這把刀不屬於李唯一,也不屬於安舜禹,這是誌強的切骨刀。

於是他伸手握住了刀柄,感覺手心涼颼颼的。他走出了廚房。他要把這把刀還給誌強,之後他會把所有硬塞給自己的不需要的東西都還給他,趁他此刻正睡在本該屬於安舜禹的**。

他來到床前,眼前的老者安靜得像死去了一般。他在這張老臉上,看見了自己的樣子。他忽然害怕極了,害怕自己也很快將變成年邁老者,再也沒有衝動與驚喜發生,終日昏沉沉,似睡非睡——先是奶奶,之後是爺爺,現在是父親,都是這樣,慢慢就變成了糊塗蟲。他還不知道,此刻在他體內湧動的,是曾經讓他的父親、他的父親的父親,同樣感到孤獨與無常的東西,畢竟他們流著相差無幾的血液。

他佝僂著背,垂著頭,站在床前。過了一會兒,他覺得自己再也直不起身來了。他對自己的震驚,已經演變成莫大的沮喪。他想起小時候那張三麵臨牆的像小棺材似的床鋪。據說小雁臨終前就一直躺在那張小**,小床果然成了一口棺材。也許他也應該回到那張小**去,不過他知道這再也不可能了,很多事都沒法回到從前。

他來到廚房,將切骨刀輕輕地放回原位。

在電腦前,他沒有坐下,而是彎腰,湊近鍵盤,打下一行字,“你開心就好。(微笑表情)”

他麵帶微笑,回到**。直到第二天早晨,他看見安舜禹的回複,“你是那樣的人,但我不是。”

想完這一切,他打開臥室門,帶著從頭再來的心情往外走。他看見對麵臥室敞開的門。他遲疑了一下,有些懊悔又有些期待似的,後來他輕輕地走過去了。

他倚靠在門邊,看著四角都鋪得平平整整的床單,白底藍格上的每個格子都對得整整齊齊,被子疊成豆腐塊兒,站在床尾。誌強不知道去哪裏了,但李唯一知道,他確實是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