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為什麽沒下手?他應該果斷下手的不是麽,他從不是一個猶豫怯懦的孩子,他隻是古怪。他還會回來麽?再回來吧,孩子,算是爸爸祈求你了,祈求你回來,把那一刀紮進我的胸膛來。

他值得李唯一對他這樣來一刀,最好從脖子開始,到胸膛結束,直接令呼吸衰竭,這也是部隊教會他的事,不過從未見證過。那麽他的死因,會跟自己的父親一樣,是呼吸衰竭。父子本就應該死在同一件事情上的不是麽?不過父親是可以怪罪於“失靈”的呼吸器的,他自己誰也不怪。

誌強已經弄不清自己的眼睛是閉上還是睜開了,反正眼前都一樣,隻有暗沉沉的黑夜。黑暗中他竟然仿佛看見了自己,他看見自己往病床俯下身去,他看見自己佝僂著的背,他看見自己伸出一隻手,五指張開,依然靈巧,像某種蛙類帶黏性的掌,手掌一接觸那個半球形的透明東西,就貼上去了,他沒法讓自己的手離開那個東西——父親的呼吸器。他還看見手掌下方,老人的喉結有細微的艱難的**,看見半透明的軟管中一團黃綠色的痰塊。他覺得這呼吸器簡直就是一個人長出來一副多餘的口腔,讓眼前的老人酷似深海中鼓起腮幫的醜陋又古怪的某種魚類。

醫院的窗外,附近小學廣播體操的配樂歡快地奏響,孩子們的尖叫與奔跑聲,跟樂聲配合得天衣無縫,都是蹦蹦跳跳的。這是成都難得的晴日。誌強想起小時候,每天就盼望著出太陽,尤其冬天,因為出太陽的日子裏,家人會一起行動,搬出所有的被褥,在門前的皂角樹之間拉起晾衣繩,把床單被子統統掛上去。用不了多久,陽光就騰挪了位置,那就再挪挪床單——這是誌強的工作,誰讓他在家裏個子最高呢。而他盼望出太陽的緣由,是因為他終於能為家裏做一件事了。晴天就是他被家人需要的日子,這種滿足感多好,像太陽曬過的床單,一連幾天在心裏硬挺挺的。狹窄的星月巷那點可憐的日照,移動得非常快,一不留神,最好的光線、最好的時候,倏忽而逝。而要等下一輪晴日,又是遙遙無期。

多好的天氣。這樣的天氣,最適合生命的誕生,也適合生命的離去。

“他不想治了……”李建軍說,不過他們兄妹三人都聽父親說了同樣的話,父親說話的時候那個醜陋的呼吸器一蹦一蹦的,很歡快的樣子。“他太難熬了。”誌強想,他們的父親能熬過做傭人做苦力,熬過饑餓,就是熬不過呼吸器。

於是,他們就得判斷這句話。兄妹三人也是這麽幹的。他們心照不宣地從病房撤出來,一直走到醫院那扇白油漆未幹的大門外。門外的氣息就跟醫院大不一樣了,來往的行人與遠處高樓頂端的招牌,紛亂卻亂中有序,仿佛有意給他們這樣的提示:生活哪怕一團亂麻,也並不意味著就出了多大的錯。

他們不自覺地放低了聲音說話,連李曉西都輕言細語。他們彼此閃躲的目光,在路人看來,一定像是三方勢力不得已正在進行某種詭秘的謀劃。

李建軍說,“我們撐不了多久,他都知道。他也知道他撐不了多久,沒意義……”

李曉西說,“他糊塗了,你們也都糊塗了麽?”

誌強沉默,他想起也是他們三個,在前幾天燒掉了母親。

這天做出的決定是,幾天後,由誌強的右手,在父親的呼吸器上停留一陣子。這一陣子他想的全是母親,他在心裏一遍遍對母親解釋,都是這雙手幹的,而自己對這雙手又失去了控製。

這失控的幾秒或幾分,那個聲音始終在他身後飄**,仿佛矢誌不渝的情人非要咬住你的耳朵。

“送他一程。”那個聲音說。

“為什麽不是你?”他問那個聲音。

“我已經做過一次了。”那個聲音回答。

“嗯?”

那個聲音再沒回答了。但有時候沉默反而能傾訴更多,讓誌強不得不想到那件可怕的事,李建軍做過一次的事,是母親。他在母親的沉默與死亡方式之間,建立起了一種貌似合理的聯係。

“是的,我送了她一程……”也是那一天在醫院門外的時候,在他們做出決定之前,李建軍靠在白欄杆上,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哭起來的,反正誌強看他的時候,他已經哭得泣不成聲。也許他並不知道白色油漆在他後背上印出豎向的幾道,跟成都動物園瘦骨嶙峋的斑馬似的。“她這樣告訴過我,她希望我送她一程,隻要到一定時候……當時我拒絕了……但我不知……道怎麽,那時候,我看見她那麽痛苦,真的是痛苦極了,我就心軟了,我控製不了……”

李建軍興許是剛剪短的頭發,薄薄一層貼著頭皮的絨毛,還有那種沮喪到極點的神情、斜靠在欄杆上的樣子……這一切都隻會屬於那些入獄的死刑犯。“我還能怎麽辦呢?我隻是,送了她一程,她走得很平靜,我看她閉上眼睛,真是太平靜了,我不明白,為什麽我當時感覺跟現在這麽不一樣,現在我快瘋了,我不知道該怎麽辦。他們知道他們遲早把我們拖死,他們想讓我這麽做,我隻能這麽想,要不我這幾天每天都像長了個瘋子的腦子……”

李建軍說著突然站起身,死死地抱住了誌強。

誌強有一萬個問題,但一被李建軍抱住就問不出口了。他隻好用力拍打著兄長衣服後背上的油漆印,他希望這動作像是一種安慰。但都怨這些拍不掉的印跡,逼得他下手越來越重。他拍得越重,李建軍摟誌強也摟得越用力。到後來,他們幾乎像貌似緊密擁抱,其實都在暗中使勁的、難舍難分的兩名拳擊手了。

“我求你了,求你了,幫幫我,幫幫我們全家,幫幫你自己。李唯一不是需要房子麽,我答應你,房子會有的,隻要你現在幫我一把。但我不能讓曉西去,她是女的,我們是男的,這時候家裏的男的不是應該站出來嗎?……”李建軍貼上誌強的耳朵說著。如果誌強不點頭,他沒準下一步的打算也是咬下誌強的半隻耳朵——拳擊手的小伎倆。或者,他將用手肘勒住他的喉嚨,直到他呼吸衰竭並最終停止。不是麽,反正他這麽幹過一次了。他這麽幹過一次了。他怎麽做到的?他沒說。他始終說的是,“我求你了,我不能再做一次了,我會死的……但是我們住不起醫院,再這樣下去,我們都得死了。你看見這個了嗎?你看見了嗎?你有這麽多錢?我沒有,我把自己賣了都沒有這麽多,曉西是女的,她也沒有,你說我們怎麽辦?都跳到錦江裏去嗎?”他手心攥著一遝醫院的收費單據。

“我知道,如果跳到錦江能解決問題,我就跳了,但這個……我真的做不了,誰都不能這麽幹。”誌強說。

“那我們就全完蛋了。我就完蛋了。我要去自首!”李建軍貼在誌強耳邊說,聲音大得把他的耳朵都震痛了。李建軍把鼻涕蹭在他的脖頸裏,還把厚厚的收費單據放進他的口袋裏,把一切肮髒汙穢的、他不想要的,都往他身上塞來。

可是,李建軍怎麽知道後來自首的不是自己,而是兒子李傑呢?——對凡人來說,報應一向來得很快。

誰不會死呢?此刻誌強在黑暗中思索,這種大雨傾盆的夜,會有多少老人在彌留之際闔上眼瞼?多少新生兒由於先天不足被遺棄在保溫箱?甚至多少人連出生都趕不上,直接煙消雲散——李所有不是這樣麽?但李所有如果出生,會跟誌強一樣,成為家中最無足輕重的第二個兒子麽,穿李建軍穿過的衣服,背李建軍背過的書包,哪怕離家多年也不能拒絕李建軍提出的任何要求?

不,他不會的。誌強會像對李唯一同樣地對待他。兩個男孩,會一起吵吵鬧鬧地長大,為爭奪電視遙控器或玩具汽車大打出手,再鼻青臉腫的一道被父母責罵。到青春期,他們會變得難以理解,於是他們彼此傾吐秘密,為自以為騙過了父母的那些小手段而沾沾自喜,甚至躲在廁所吸煙,要不也是在火車站小賣部偷偷買罐啤酒喝,被酒精與氣泡嗆得不停流眼淚……這些從未發生過的幻象,在誌強的腦海裏逐漸清晰,甚至比已然過去的二十多年的歲月更清晰。

這一晚,李唯一沒有再回到誌強的床前。誌強也再未入睡,也許曾睡著幾分鍾,他自己也不確定。半夢半醒中,他更像是躺在時空穿梭機上,翻江倒海地迅速過完了一生。最後他變成了自己那位遲暮的老父親,衰弱而平靜,感覺不到烈陽放射的光明,隻覺得前路黯淡無光,隻身無處可安放。

那麽,這樣的時候,除了祈求速亡,還能怎麽樣呢?

“沒意義了,都沒意義了,這是他們最後能給我們的,換作是我,我也想李傑這麽對我,我這種廢物,活著做什麽呢……”李建軍在事後說,誌強不知道這是否是李建軍對他所做的這一切表示出的違心的安慰。無關緊要了,他想,如果換作自己躺在醫院,他也會做出同樣的選擇。隻要是為了孩子。

所以這一刀,隻能由李唯一來刺,哪怕李曉西也不能。李曉西刺過他和李建軍各一刀之後,誌強的心裏倒是好過了一些。也許現在他更需要被李唯一刺一刀。父親最終對他說出的話,仍是那句“小地痞流氓樣”。小時候誌強會因為得到這樣的評價而備感委屈,他老實又怯懦,他認為自己與他心目中無畏無懼的地痞流氓的形象相去甚遠。然而在醫院那一天,他覺得父親終於說中了,不過他能感覺到父親語氣中的善意與嗬護,他甚至感到了父親的感激與讚許。

他取下了呼吸器,像完成一個承諾。

之後他長出一口氣,仿佛替父親完成最後一次呼吸。他看見父親的瞳孔,像腐敗的果子呈現五光十色的潰爛跡象,他被這種跡象驚呆了,直到那兩隻果子完全沉寂,他轉回頭,看見李曉西。

她還穿著母親葬禮上那件白色棉衫,挺直了背站在床尾的樣子,就像一個天使。這天使搖著頭,兩隻拳頭在腿邊捏緊了,又放開,再捏緊,像要去抓住什麽東西。幾天之後誌強被李曉西的水果刀刺傷大腿後,才恍然大悟,這天使那天是想在手裏抓一把刀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