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生間的瓷磚沒有花紋,下午剛打掃過,幹淨得可以冒出白色的寒氣。

誌強在衛生間門外,似乎他呼吸的空氣也是白色的。他遲遲沒能走進去。他是預備來洗澡的,但少了些勇氣,也不是因為怕冷,陰冷的成都的秋天從不適合洗澡,他知道。他擔心的隻是洗澡弄出聲響,然後惹惱兒子。這套房子的每一秒都過分安靜,簡直到了肅穆的程度。這讓他不自覺就成了膽怯的房客,對房東懷著與生俱來的懼怕。他一向不知道他幹的哪件事,會突然讓兒子不痛快。

他又回到臥室。眼前這張床偏偏這麽漂亮。也是過分的,他想,而這過分的漂亮,絕不是兒子為父親預備的。白色床單上,淡藍格子的紋路,就像一張撐開的網,嚴陣以待著,試圖捕捉任何失眠者的夢境。他不允許自己弄髒它們一點。他隱隱感到一種期待,在四周升騰。

他想,無論兒子在期待什麽、期待誰,他都不能弄髒這張床。

於是還是去洗澡,這是誌強平生最克製的一次洗澡了。水流被控製到最小的程度,因此便花去了很長時間,衛生間的熱氣也始終蒸發不足。之後,他打算擦幹衛生間所有水珠,從牆麵到地板。不過成都潮濕的空氣也是會自動分泌水珠出來的,分泌的速度遠遠超過誌強抹幹水跡的速度,以至於他用抹布折騰很久,衛生間的幹濕程度也不能令自己滿意。

這樣他終於疲倦又沮喪地躺下來的時候,火車北站的大鍾正發出報時的鍾聲,他就留神數了數鍾聲,數出了十聲。這是成都的夜晚十點。人民公園的老媽蹄花正門庭若市,散步的人群正三五成群走過天府廣場,整座城市都顯得輕鬆而慵懶。隻有他躺在這裏,心事重重。他的兒子在晚飯後就未與他有過照麵,他希望這是因為兒子早已入睡,而不是兒子在刻意避開自己的緣故。

他對這晚的失眠預期不足,他沒想到火車北站的鍾聲發出十二聲響的時候,自己仍然睜著眼睛。他覺得不像是過去了兩小時,倒像是隻有兩分鍾。

他強迫自己閉上眼睛,強迫自己不要睜開。他未免對自己太殘酷,畢竟黑暗似乎能讓他看清更多的東西了,遠的近的,過去的從前的,甚至從未顯露過行跡的未來的,都紛紛向他湧來。回憶是失眠者的毒藥,治愈的同時也附帶著摧殘。

黑暗中,窗外沙沙的雨聲不期而至。也許隻是風聲呢?但他願意相信這是一個雨夜,而每一個雨夜都會保證人們的睡意如墨色般氤氳、展開,灌滿每一具疲倦的體魄。他知道此刻隻有睡眠才能讓自己捱過這個客居的夜晚。而這個夜晚將比他預料中難熬許多倍。

雨聲起初很微弱,逐漸變大,仿佛一群毛茸茸的小動物從遠而近奔跑而來的淩亂腳步。

這時,他聽見了更明確、更響亮的聲音,是兒子。兒子打開了小臥室的房門,他在旋轉金屬的把手,齒輪在撕咬著另一個齒輪。兒子走出了小臥室,一步一步地,正在客廳走動,走了一個來回。他還聽見,電燈被打開,電源開關遲疑著到底是鬆了勁兒、被摁下了;繼而是冰箱,被打開了,冰箱門的密封條繃著勁兒貼在一起,不願彼此分離;易拉罐又打開了,也許是牛奶——一定是他白天從超市買回來的那種拉罐裝旺仔牛奶——咚一聲,落進垃圾筒。

他討厭牛奶。誌強想。

廚房的抽屜滑動,被拉開了。抽屜裏的筷子,嘩啦啦響,什麽東西撥動著筷子。也許是一把調羹。

李唯一在夢遊麽?沒有人會半夜起床隻為了去廚房把玩調羹和筷子。

幾分鍾過去了——也許沒有那麽久,隻是十二點的鍾聲之後,誌強對時間的感覺就失去了自信——窗外的雨聲突然變大,那麽,果真是落雨了。雨滴落在外窗台上,仿佛有人在窗外賣力地敲打玻璃,以便喚起他的注意。

誌強始終沒有睜開眼睛,他希望黑暗會讓聽覺更敏銳,到後來他幾乎都屏住了呼吸,也是為了聽得更清楚——這是部隊教會他的不多幾樣事之一——但他沒聽見兒子弄出更多的響動。

也許兒子半夜三更起床,隻是去喝水、去洗手間,也許他隻是去做那些凡人們閉上眼睛也能去做的事,也許從沒什麽反常,也許他隻是不適應這張太漂亮的床,也許所有厄運也都不會降臨……他默念著,這讓他自己想起了那些定時祈禱的宗教徒。祈禱真有用處麽?他不知道。外麵大雨傾盆,任何失眠者都不會喜歡這嘈雜的背景音,似乎還有氣勢洶洶的風,不知何時平地而起,呼啦啦地似是掀動著樓下自行車棚頂的防雨布。

他忽然聽見,他這間臥室虛掩的房門,正在被推開。客廳的白熾燈光驀然漏進來一些,投在他緊閉的眼皮上,製造出幾叢疏朗的影子,仿佛在漆黑的火車洞內往洞口的方向走過去,這時的光芒是有形體的,會越來越大,越來越近,越來越亮。

他感到眼皮顫動了幾下。他堅持著沒睜眼。

他知道李唯一走進來了,他知道此刻自己唯有裝作熟睡,別無選擇。

他還知道兒子走得很慢,但拖鞋蹭著地板的啪嗒聲,又自有一種穩重的節奏。

也許兒子隻是來拿什麽東西,也許他下一秒就會離開他的床頭。

風聲、雨聲,似乎也失去氣力似的,重新變得微弱。誌強哪怕閉著眼睛,也依然能看見自己的眼皮上的那些東西——眼皮就像兩塊對焦不準的電影屏幕,上麵有朦朧不清的灰色人影,影影綽綽地來回遊弋。

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堅持多久,原來裝作熟睡比失眠者試圖入睡,都更要困難。一秒、兩秒……他全身都像做前列腺檢查那樣猛不丁地緊縮。他突然感覺不到自己雙腳的位置,也許它們什麽時候已經自顧自**起來,也許它們已經向李唯一泄露出他的秘密、他這可笑的裝睡的把戲——他是一位多麽愚蠢的父親啊。

啪嗒啪嗒的腳步聲,從遠及近,近到像要抵攏他的耳廓。

李唯一似乎正站在床邊。他在做什麽?咬著手指頭欣賞父親睡覺的模樣麽?他小時候倒真這麽幹過,那時他的大眼睛像黑暗中的寶石。他是預備揭穿父親愚蠢的裝睡的主意嗎?

古怪的時刻總是漫長,誌強感到自己堅持了一個世紀,啪嗒啪嗒的腳步聲,終於慢慢地,往遠處去了。

直到誌強確信,李唯一已經走到臥室門附近了。

誌強感到全身呼啦一下,鬆弛下來,隻有心髒仍然狂跳,咚咚的始終像窗外的雨聲一般,急促、莽撞。突如其來的鬆弛也解放了眼皮,他睜開眼睛,準確說,他眨了眨眼。這個夜晚他最辛苦的夥伴就是眼皮了,替他隔開了多少難堪啊。他得讓它們放鬆、休息,接下來如果他還能僥幸入睡的話,還得拜托眼皮的鼎力協助。

他就這樣,看見了,他都看見了——李唯一正往門外走去,他仍穿著白天的襯衣、牛仔褲,這說明他從未入睡,連睡覺的打算都沒有。

兒子的背影,在客廳光照下,呈現為一具邊緣模糊的剪影,唯有左手上的一道閃光,是剪影照片中曝光過度的部分。

誌強開始害怕,怕李唯一忽然轉身,於是下意識又閉上了眼睛——這是一個失敗的決定,因為閉上雙眼就像信號中斷的電視,畫麵始終停留在那最恐怖的一幀。

李唯一左手捏著一把刀,那把切骨刀。

“來得好快……”誌強在心裏說,“報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