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這天的晚飯,是這套房子裏頭一回出現四菜一湯,堪稱盛宴。既然四菜一湯和當年的營養晚餐的配置如出一轍,就不贅述。

其實誌強但凡對兒子有丁點兒理解,也不會在這天選擇如此雷同的晚飯。誌強也許在做這幾樣菜的時候,還感覺到了往昔時光的不斷重現。好在李唯一已經度過叛逆的年紀,他能確保和父親在相安無事的平和氣氛中進餐。如果這時有第三人在場,比如小雁,也斷不會發覺他們咽下每一粒米飯的過程都有多麽艱難。

“我買了一把切骨刀,”誌強認為有必要讓兒子知曉一些廚房常識,既然李唯一已經在火鍋店工作這麽長時間了——他一開始對兒子這份工作並不滿意,但在見過兒子身穿深藍哢嘰布製服的帥氣模樣後,他滿心歡喜——那麽兒子知道些廚房常識沒有任何壞處,但更主要的原因,還是誌強感覺得說點什麽。

他接著說,“豬蹄這種,帶骨頭的,要專門的刀,不能用菜刀,菜刀的刀刃會起口子……”他壓根沒發現李唯一始終沒正眼去瞧那一大碗黃豆燉豬蹄。這菜譜的精髓在於長個子,李唯一的身高就是對其營養搭配的有效性的活生生的證明。

“哦。”兒子懶洋洋地提著筷子,猶豫不決該對哪盤菜下手。每盤菜都像是他已經吃過一生的,吃過一生的菜還有必要再多來一筷子麽?

他若有所思的樣子誌強是看不見的,誌強仍謹記並努力踐行著“決不盯著兒子吃飯”的箴言。但他提出的切骨刀的話題很快就難以為繼,他終究不是一名口若懸河的電工,他隻是一名沉默的不稱職的兒子、丈夫和父親。

在他預感李唯一就快宣布這頓飯順利告終之前,誌強突然站起身,疾步走到廚房,他再出現在兒子麵前時,手裏拎著那把切骨刀。

切骨刀並不大,黑色橡膠的刀把,在他手心裏彎曲著,貼合得很好。他留心讓刀口對著自己,給兒子看刀背,說,“你看,你看,就是這一把,不幹膠還有一點沒撕掉,但是,這不礙事。”

李唯一望著他,從神情上,誌強判斷不出他是否聽明白了。就像二十多年來父子的很多次對話一樣,父親搜腸刮肚,兒子神思出離。

李唯一的呆滯完全是因為他的腦筋正飛速運轉著,他在想,什麽人才會需要這樣一把奇怪的刀呢?父親為什麽不厭其煩地說著這樣一把看起來像是鍛造不成功的匕首的刀呢?他能看見的刀背上,還有一道鍛壓的直線,想是作為花紋、用以裝飾的,反正他想不出這道筆直的凹槽會有什麽實際用途。但這道花紋除了彰顯整把刀何其失敗之外,並不能增添絲毫美感。

他認為我需要,李唯一想,他總是自認為我需要。

李唯一隨後心事重重地回到自己的小房間。

他關上房門,戴上耳機,“四大天王”都在逐年老去,歌聲中全是勉力掙紮的痛楚,所以他們的歌聲也沒能撫慰他此時的內心。

電腦屏幕亮起來,右下角的小頭像踏實極了,沒有任何動靜——這是否意味著小安正在南下的火車上,才沒工夫上網?李唯一之前從不知道東西南北,所有身在成都的人都不需要東西南北,因為他們有“上下左右”。李唯一學會分辨東西南北的本事完全是因為小安,他知道,北京在成都的東北方向;在北京,人們邁出每一步之前,都需要分辨東西南北。

他點開了小安的QQ空間,這是新玩意兒,可以看見好友發布的照片。互聯網是一項偉大的發明,讓李唯一不需發揮多少想象力,就能想見那座灰撲撲的北方城市的樣子,如臨其境。

他看見了小安,準確說,他看見的隻是一張像素不夠清晰的臉,照片四角露出模糊的背景。攝像頭應該安在小安的左上方,小安的麵部因此稍有變形,左額頭因為靠近鏡頭,鼓了出來,但這不妨礙李唯一讀出小安臉上的喜悅,那種發自內心的喜悅極少有人能夠偽裝出來或遮掩起來。他讓光標在小安突兀的左額頭上停留了一會兒,點開了下一張。

下一張仍是同樣的角度,同樣的背景,這張照片的背景依稀可見後麵的鐵質書架,書架上淩亂塞進去的洗漱用品和雜物——李唯一熟悉,這就是大學宿舍的配置了。兩張照片的區別僅僅是,這一張照片上的人不是小安,而是,一個女人,或者,還年輕得稱不上女人的女孩。年輕女孩的額頭左邊,被厚厚的劉海擋住了,這讓她的麵部即使在位於頭頂左上方的攝像頭的拍攝下,也沒有比例失調。

她頗有心機,因為劉海,李唯一斷定。

但他也是有心機的年輕人,因此他查看了照片拍攝時間,隻相隔五秒!

他們在一起、在一間有洗漱用品和鐵質書架,有帶攝像頭的電腦,可以上網的宿舍裏!就像那一年,他自己和小安在成都的大學宿舍裏一樣地生活著。

這是一個自尋煩惱的發現。互聯網讓人們很容易去幹這種庸人自擾的傻事。

李唯一回到**,躺成胎兒的姿勢,此時他心如刀割。但比起小安和那個心機女孩共處一室這事實本身帶給他的痛楚,更令他痛苦的卻是,他千思百慮也不得其解,自己為什麽會這麽難受?未知的恐懼比已知的更難對付,就像黑夜比白天更令人煎熬。

黑夜早已降臨,靜謐的空氣裏仿佛藏著無數條隱形的陰冷潮濕的毛巾,捂得李唯一喘不過氣來。

小安會被她給毀掉的,女人是麻煩的根源。李唯一隻能為自己的憂心忡忡尋找到這個還算合理的解釋。他難過是因為他隻不過在為好朋友擔憂,以及他可不能讓小安重蹈李傑的覆轍。

要不要做點什麽?不,他一定得做點什麽。

他裹緊了被子,被子濕漉漉壓在胸口似的。小安不會比自己更好受,他想,因為那女人也會沉甸甸地壓上他,他們艱難的晃動隻不過為了生個孩子,不然還會有什麽別的用處麽?他盡管早知道男人的身體內充滿膿液,早知道如果不讓膿液流出,就會長出滿臉青春痘,他也想不通,這個過程明明男人自己就能完成,何必需要一個女人?何況他已經好幾年沒長過青春痘了,便再也沒有感受過那些膿液的折磨。這些,都沒人能給他答案了,再也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