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父子如何度過這一晚,就成為李唯一迫切需要麵對的難題了。沒多久,誌強從廚房變出來兩碗清水掛麵,這一次他端得格外小心,哪怕滾燙的碗底正在灼傷他的手指,他也硬挺過去了。
兩碗麵條安然無恙地被送至李唯一眼前。李唯一盯著茶幾上兩碗沒有臊子的麵條,他想那種慘白的顏色,可能就是在提醒人們不要吃掉它們,因為它們是可以想見的寡淡無味。
那鍋火鍋底料,仍在灶台上,散發出的氣味逐漸讓李唯一心生油膩,以他在火鍋店工作的經驗來說,他斷定,這種油膩用不了多久,就將變成持續的讓人惡心的感覺。
但李唯一還是強製自己,吞下了半碗麵條——他應該這麽做,盡管他相信自己隨時都可能嘔吐。他一直堅持到惡心感無法控製的程度,放下了筷子,再也沒有拿起來。而誌強隻是埋著頭狼吞虎咽,他一天沒吃過任何東西了。他也生怕抬頭去盯著兒子瞧,他可不想再因為同樣的緣由把他激怒第二次。
黃昏遲遲不來。李唯一甚至考慮過應該去上班,火鍋店門前的時間,現在看來,會比這套房子裏的時間容易對付。可是,隻要一想到誌強會留在家裏,他又斷定這不是一個好主意。他仍相信小安隨時會從天而降,這讓他哪怕走出房門半步,也頓覺心髒被高高地提了起來,而這種緊張感很快就將讓自己無法忍受。小安這幾年裏,來過這裏三次,李唯一幾天前又把地址給小安發送過三遍,小安說他不會弄丟這個地址的,但李唯一生怕小安忘掉——一套房子是不可能被“弄丟”的,隻會被遺忘。他也不敢想象小安與誌強見麵會發生什麽,也許什麽也不會發生。但誌強的存在,就像試卷上自己出於與生俱來的愚蠢才沒能正確回答的問題,答案上的紅叉會暴露出他本質上有多麽傻氣。誌強就是寫在他命運上的紅叉,讓一切都謬誤重重。
而誌強會如何對待小安呢,他想象不出。他確認自己與小安的友誼純潔得像兩名躺在一起的初生嬰兒,源自天性裏的親近感讓他們相視一笑,這種微笑毫無邪念,卻歡喜甜蜜,勝過所有成年人的笑容。這其實並沒什麽不能讓誌強洞悉的。但為什麽隻要小安與誌強共處一室的場麵倏忽閃過他的腦海,這一倏忽就會成為宣判李唯一人生徹底崩潰的瞬間?小安也許就像他小時候想方設法要藏起來的玩具,說到底沒什麽了不得,隻是但凡被誌強發現以後,這件玩具曾經擁有的所有奧秘、所有樂趣,頃刻即**然無存、化為烏有,而他也順理成章地,對這乏味的玩具,再也提不起丁點興致。
最終,李唯一決定,還是得留在家裏。
他隻要確保自己有充足的理由待在小臥室,這個下午也許也不會太難熬。
他在小臥室也能聽見誌強在廚房與客廳間來回走動和忙碌的聲音,他想象不出誌強在做著什麽。
留給小安的那間大臥室,依然是鎖閉的,簇新的鑰匙安靜地躺在藍色餅幹盒裏,仿佛裝扮整齊後焦渴地等待重見天日的囚徒,就像李唯一自己。
難道父親不好奇麽?鎖閉的臥室,還有另一間臥室裏接近於被鎖閉的兒子?
這棟房子裏從未有過一個人像誌強此刻這樣,以不請自來的主人身份,揣度和照顧每一張椅子和每一塊瓷磚,他聽起來像是把衛生間每條瓷磚縫兒都刷過一遍了,弄出的聲音跟泡沫劃過玻璃似的,讓人頭皮發麻、全身戰栗。李唯一幹脆關上門,戴上耳機,不過音樂也不能讓他的焦躁稍許安穩些了。
於是他決定睡覺。他總是能睡著的。
這一覺很不踏實,他在夢中恍惚回到小時候的一室一廳,又像是更早的時候那棟鐵軌旁邊的筒子樓。誌強和小雁在晃,他朦朦朧朧地感覺到自己仿佛在山崖上,而身下的山崖或床鋪的晃動,帶給他仿佛置身高處隨時將墮入深淵的恐懼。他苦苦哀求,求他們別晃了。他們不理他,晃動仍在繼續。也許他們兩個對這種晃動也無能為力。晃動終止的時刻,另一個兒子,像超級賽亞人那樣,橫空出世,一落地便成人,風度翩翩,酷似小安,又酷似李唯一自己。
這才是平靜的真正降臨——哪怕在夢中,李唯一也已經了解“寶寶是怎麽來的”,他知道並不像李曉西那套唬小孩的說法裏那樣,她從來就對他誤解深重,最深重的一條,便是總拿他當小孩哄——誌強和小雁,赤身**,心滿意足,發出狂笑。他們笑的是李唯一:你不是我們的好孩子,我們要的是你弟弟,你弟弟名字叫所有。李唯一曾聽他們講過李所有的故事,也知道他們失去過所有。
“我是唯一,不是所有。你們不要把我變成所有。”他分不清自己呢喃的喊聲是否隻出現在夢中了,因為他汗水淋漓地醒過來時,確實聽見自己正在發出混沌的喉音。
睡夢加重了李唯一的疲倦,好在天色眼見得已暗沉下去。
他走到小陽台,瞅見那兩根避雷針,看了一會兒,它們每一秒都比前一秒更難覓蹤跡,直到它們終於消隱在那些似乎就要貼上地麵的黑色的雲朵裏。氣壓低得可怕,雨水又遲遲不來。成都連綿的雨季早已過去,如果這些黑雲預示著久旱後的甘霖,那也會是一場暴烈的降水。
再也望不見兩根避雷針時,他確定自己必須麵對的時刻到來了。
他打開藍色餅幹盒,掏出鑰匙,打開大臥室的門,手握門把手,衝誌強點頭,示意誌強可以住進去了,像童話中的惡魔獲準進入小公主的房間——這是他不合時宜的聯想。
他想,反正誌強說過的,隻是兩晚。
可是,明天小安來找他怎麽辦?
但總是要把今晚先熬過去的,不是麽?
誌強在這個下午已經出過一趟門。他憑著模糊的記憶找到從前菜市場的位置,他認為這種感覺就像在一張失效的古老地圖上行走。菜市場不見蹤影,大型超市的促銷海報擋住了整棟建築物的外立麵。他走進去,學著旁人的樣子,從串在一起的幾百輛推車後麵拔出一輛。進入迷宮似的貨架,他也裝滿了一推車的食物。冰櫃裏再也沒有千層雪售賣了,他搖頭表示遺憾。回到星月小區的一路他走得戰戰兢兢,他擔心撞見李建軍夫婦。但其實他們更應該害怕看見他。
他急匆匆走過完全陌生的街道,遇見完全陌生的臉,他是這座城市各懷心事的人群中最不起眼的那個。他在生鮮冰櫃前曾被溜滑的地板磚摧殘,他點頭哈腰的身形也很難幫助他在滿布水漬的地板磚上保持平衡……總之,一百件小事在提醒他,他身處的地方是多麽陌生多麽堅硬。他不知道他不是第一個在超市鬱鬱寡歡的購物者,也不會是最後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