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一號這個日子尤為神奇——有時李唯一覺得這一天近在咫尺(沒多久了,就快了),有時又覺得遙不可及(天啊,還有好幾天)。他發現自己忘記了布置廚房的時候,他對這個日期的感覺,正好是前一種。
因為從來都在火鍋店吃員工餐,他的廚房空無一物,他從來也不需要到廚房裏去做什麽,他更想不起來上一次進廚房是什麽時候。廚房在這套房子的主人眼裏,完全是隱形的。
“我怎麽忘掉我有個廚房了!”他被這念頭驚醒,發現自己再也睡不著。幹脆起床,專心尋思起來——他想可能都因為在縣城火車站那些年,他們住的房子沒有廚房的緣故。而他始終睡覺的那張床所在的位置,又原本是廚房。真正起到廚房作用的地方,又是誌強那座古怪的棚屋,牆上還有個洞……因此,如果可能,他倒真想把與廚房有關的一切忘得一幹二淨。
但小安需要廚房,因為他是火鍋店老板的兒子。要不是去讀那些除了滿足安老板的虛榮之外毫無用處的書,小安沒準會是烹炒煎炸的一把好手。所以李唯一還是得給廚房添置些必需的東西。隻是眼下這件事顯然很緊迫,他得抓緊。
四月三十日,李唯一晚班請了假,他想去超市挑選幾樣廚具和餐具。他從火鍋店偷偷拿走了三份青筍和一份毛肚,都是小安曾讚不絕口的東西。李唯一沒從火鍋店拿走一樣餐具,打包盒可算不上餐具。在超市挑選餐具的過程讓他發現,鍋碗瓢盆都不能讓他感興趣,他還有另一個發現:這世界上隻有一種難看的餐具,就是他從小吃飯的不鏽鋼盤子。
勉力挑選了幾樣,他也不太確定如今他的廚房是否算是用具齊全了。
回家後,他把裝有青筍毛肚的打包盒放進冰箱。第二天一早醒來,他懊喪地拍著大腿,因為想起還需要買些米回來,也許是誌強當年那些營養晚餐的搭配法則,仍在他頭腦裏根深蒂固地作怪,他無法說服自己放棄這樣的念頭:無論如何,主食必不可少,米飯必不可少,對小安這樣的成都人來說,更是如此。
李唯一準備去買米,出門前,他在門上貼了一張紙條。
他已經很久不必寫一個字了,圓珠筆剛寫下幾個字,便拒絕分泌出像這天天空一樣純藍的油墨,他能找到的僅有的一支筆就這樣報了廢,好在已經寫下幾個字了:“要匙在門墊下,我去……”這第一個字他自己看來也有點怪。
但小安能看懂,小安讀過那麽多書,也認識所有字,他想。
他還在星月巷過暑假的年齡,就替魯秀梅買過米,認為自己對這件事略知一二;又因為但凡他想做的事,少有做不成的,除非他壓根就不想做,所以他花了些時間在貨架前研究袋裝米的品種,弄懂了它們的微妙差別。
一個多小時後,他興高采烈地回到星月小區綠樓,手裏拎著五斤裝一包的大米。
剛走出電梯就發現,門上的紙條不見了。
有人取下了它!是小安看見了他的紙條!
這樣一想,他激動得幾乎握不住鑰匙,好在嚐試幾次後,鑰匙在鎖眼裏終於順滑地轉動起來,還有比這順滑的擰轉更激動人心的事嗎?
門被推開,那瞬間他聞見格外熟悉的火鍋的味道——牛油底料濃鬱的特殊香氛,隻能出自嘉華火鍋店。在嘉華火鍋店的三層大樓裏,這味道彌散於每個角落或縫隙,連李唯一站崗的大門外的一平方米區域也不出其外。
那包米已經砸落在門口的地板上,但因為李唯一沒能聽見米袋落地的聲音,就感覺不到硬硬的塑料包裝的這包東西,已經從手裏離開了。他的胳臂似乎還毫無必要地往上使著勁兒,這讓他右邊肩膀突兀地聳了起來。
抽油煙機在嗡嗡工作,漫漶的轟鳴聲,讓他這時不可能聽見任何別的響動。
他瞧了眼廚房,低瓦數的白熾燈光,從廚房門內向外傾瀉出來,在地麵投射成一塊三角形的光明地帶。雖是白天,但廚房采光仍然微弱得離譜,這是這套房屋的布局永遠讓他百思不解的又一處地方,也是他直到幾天前都將廚房遺忘的原因之一。
應當也是這從未使用過的抽油煙機,像壓抑已久的情人終於不受拘束地釋放出歡快響亮的鳴叫,讓小安沒聽見他開門進來的動靜。
他突發奇想,並當即決定,也要給小安一個驚喜,報答小安這麽令人驚喜的現身——小安不僅回來當天就來看他,還在準備做飯,不,做火鍋呢。他從嘉華火鍋店偷偷拿走的火鍋底料是需要炒製的,絕對正宗的火鍋底料都需要被精心炒製。既然安老板都對顧客宣稱這經炒製的特殊底料出自安家祖傳,那作為獨生子的小安,想必也獲得過真傳。
李唯一在門口脫了鞋,輕手輕腳,走到廚房門口,腳尖踩在地麵那片三角形的光明區域的邊緣。他躲在門的側麵,往門內迅速地探了下頭,這個動作隻夠他看見小安的身影——正背朝自己,看不見頭,因為他的頭深埋下去了。
李唯一還瞥見兩盞燃氣灶,正生長出令人愉悅的淡藍色火苗。
不能讓小安發現,那就不會有驚喜了。
他飛快地縮回頭,繼續在嗡嗡的巨大聲響中並不必要地躡手躡腳行動。
他走回小臥室。隨後躺上床,把被子拉到下巴——這將有助於一顆已然開始橫衝直撞的心髒逐漸平複。他感到幸福,都不由自主地笑出聲來了。這樣自顧自地笑,有點傻氣,不過有什麽關係呢。
在白晝的光線一層一層暗淡下去的房間裏,他努力睜大眼睛,似乎是為用眼睛來仔細諦聽抽油煙機嗡嗡的工作的聲音——這聲音讓他想起一些東西,比如他從未經曆過的某種生活,辛勤勞作、簡樸度日,對擁有的為數不多的東西付諸飽滿的感情……他感到對這種生活油然而生的向往,他自己也似乎在這瞬間就具備了過上這種生活的資格,是小安賦予他的資格。
他的計劃是,抽煙煙機一旦安靜下來,他就立刻跳下床,再跳到小安麵前,再之後,他所需要做的,就隻是抱著兩臂了。他會像高深莫測的鑒賞家欣賞新出土的古玩一樣,盡情享受隨即而來的那一時刻。多麽激動人心。小安但凡受到驚嚇,就會顯露出來的那種半分慍怒半分快樂的神情——他許久都沒有親眼見識過了,盡管他隨時都能在想象中複製出小安假裝抱怨時的嗔怪的模樣。
抽油煙機停止了運轉。
李唯一掀開被子,光腳落在地上,悄無聲息。他往客廳走去。他兩隻臂膀不由自主往上抬了抬,仿佛試圖去擁抱麵前的一團空氣,再把空氣捏成一個可愛的理想人形。幾年的獨居生活,讓他對自己還能否恰如其分地擁抱好朋友這件事,缺少把握。但他擁抱的空氣,這時並沒給予他一絲熱情的回應,盡管其中飄散的火鍋底料氣息,已濃豔得讓人忍不住打噴嚏。他掀動鼻翼,盡全力忍住了噴嚏,這讓他兩眼就快落下淚來。
但廚房裏的人沒忍住噴嚏,畢竟廚房的火鍋底料氣味,更為濃鬱,並將經久不散。
他聽見廚房的噴嚏聲,像衰弱蒼老的動物臨死前的悲鳴。
他呆住了,因為這噴嚏聲,絕不可能出自小安。哪怕他們長時間沒見,他也依然清晰記得小安的噴嚏聲、咳嗽聲,甚至小安微弱而婉轉的呼嚕聲。
他預感到了什麽,一種令他搖搖欲墜的力量,此時從腳底迅速躥過頭頂,躥上層高不足二米八的房間的蒼白的天花板。這種力量讓他失去平衡了似的,他感到自己完全站不住了。他稍微定了定神,發現自己正站在客廳的茶幾旁邊。
茶幾上的餐具,正是他那天精挑細選買回來的。那些波浪形的碗口,跟他自己一樣,像在急切等待著曲度剛好吻合的另一隻碗口,來讓它們合二為一,並最終結合為完整的一體。
他忽然困惑極了,自己站在這裏,到底在做什麽?
他看見自己的光腳,擺成尷尬的角度。他一直以來,又到底做了些什麽?他無法讓自己尷尬的光腳挪動半步,仿佛如果此時止步不前,他擔憂的最糟糕的局麵,便不會發生。
他並沒能站在茶幾旁邊把任何一個突如其來的問題想明白,因為隻是幾秒鍾過去後,誌強就從廚房走了出來。這是李唯一早有預料卻從不承認將有可能發生的場麵。
誌強兩手各端著兩個小盤子,盤子裏分別是那三份青筍和一份毛肚。小盤子在誌強的大手裏搖晃,隨時都要飛出來似的。
結果,還真飛出來了。
誌強可沒想過見到兒子的地方會是客廳,他還以為會是自己給李唯一打開家門——既然李唯一已經貼心地把鑰匙給父親留在了門墊下。和他小時候那張“為報複而學習”的紙條一樣,李唯一從不為紙條上的錯別字費心。這倒是讓誌強啞然失笑。
所以誌強便被客廳中忽然出現的高個子給嚇了一跳。這小小的驚嚇,也讓四個小盤子趁勢飛出他靈巧了一輩子的十指。青筍和毛肚,還在半空中時,便交纏著親密地混跡在一起。
不等小盤子全都落地,誌強就想通了,李唯一應該是還有一把備用鑰匙。
“你怎麽來了?”李唯一先開口。問過又覺得這問題毫無必要。
誌強蹲下身,想把青筍和毛肚撿起來,裝回小盤子裏。他一時還無法決定要不要把兩樣東西分開。
“你怎麽……”誌強抬頭,看見兒子的刹那間,他忽然忘記原本想問什麽了,但他決定,還是先放棄區分青筍和毛肚吧。
可能因為沒有了菜品,父子倆看著一鍋沸騰過的底料,誰也沒動筷子。誌強覺得應該去再買些吃的東西來,但他又舍不得立刻出門去,他還想多在李唯一身邊待一些時間,他當然會這麽幹,哪怕說幾句話再出門呢。在來時的火車上,他想好那大段要對李唯一講的話,忽然間全都煙消雲散。似乎他這次來成都一趟,就為專門把這些話送到成都、送到兒子耳邊來的。但事到臨頭,他怎麽又不知道如何開口了呢?看來小雁才是最了解自己的人,他想,因為小雁早就指出,誌強盡管有嘴,但從來說不出話。
可惜小雁去世後,這世上恐怕再沒有這樣了解他的人了。
“你餓嗎?”誌強說。
李唯一搖頭,火鍋的味道讓他覺得太飽了,從來沒這麽飽過。
“你把這裏收拾得很好。”誌強又說,說著抬頭環顧了一番,這倒是讓房間裏亙古隔膜的氣氛緩和了不少。
李唯一又搖頭。這裏當然好。他想,誰會知道半個月以前,這裏還是他的八百平方米的戰場呢。他是好好布置過一番,消除了那些永不被他人知曉的他獨自戰鬥過的痕跡。這全都因為,他以為,此時與他並肩坐在小沙發上的人,隻會是他唯一的朋友,他從沒想還有別的可能。小沙發花費不菲,跟這房間裏所有東西一樣。這些東西就是他的全部積蓄,那麽也是他在這個世界上擁有的全部了。
“我就是想來看看你。”誌強再說。
李唯一再搖頭。現在誌強如果再看著他吃飯,他也不會生氣了,但如果誌強看到的,是他即將到來的朋友呢?他頓時就覺得自己快要氣瘋了。
不過他沒說什麽,幾年成都生活如果教會過他任何事,那就是沉默。於是他這時還能穩坐在嶄新的沙發裏搖頭。其實母親去世後,他就有預感,誌強總有一天要來成都,來到他的房子裏,熱火朝天地製造各種東西,或者燒那幾樣從不更換的菜肴,再矢誌不渝於把這裏,最終也變成他誌強的另一座棚屋。
李唯一也知道,自己沒理由不讓父親來,隻是,他該怎麽讓父親知道,這一切都還不到時候呢,至少也不是今天,五月一號。
“我們家已經拆了,其實那樓也沒蓋多久,但是火車站規劃了職工小區,才要拆我們那座樓。”誌強說,“我先在電務段暫時住著,不用擔心。這不……放勞動節的假麽……”
李唯一還是搖頭。那座布局奇特的火車站職工住宅,拆掉才是它最好的結局,他並不惋惜。他母親倒是在那裏去世的,不過他沒能趕上回縣城見她最後一麵。他當時已經趕去了火車北站,但他被告知那本鐵路子弟學校的學生證失去效用了,而他從不知道如何購買車票,與檢票口那個女士的必要的爭執也耗費了他不少時間。他就這樣錯過那天的火車,繼而錯過見母親的最後一麵。他在第二天成功購買到車票,登上開往縣城的火車,一路上都糾纏於一個很奇怪的念頭,從此他們一家三口,又多了一個人需要為坐火車掏錢了。但他不知道多一個的同時,也少掉一個,小雁咽氣的很早之前,也就不再糾纏於這項微小的福利了。她甚至都拒絕再想到跟火車有關的任何事。也許對母親這個年齡的人來說,火車就是生離死別。李唯一如今這樣去理解她。
“很奇怪,整棟樓都沒有了,但我的棚屋還在,他們讓我自己去拆,說拆棚屋不是他們的職責。他們還給我規定了期限,讓我一個月之內拆完,還威脅我不拆完就開除公職,因為,他們說是……說是……違章建築……”誌強說,“我怎麽拆呢?我會蓋棚屋,但我還沒拆過。不是不會拆,而是下不去手。”
李唯一不搖頭了,“下不去手?”他問,誌強的棚屋在李唯一看來,根本不需要拆,隻要樓房不存在了,棚屋失去了支撐,不需要任何人動手也會自動垮掉。
“好不容易我才建起來的,雖然不好看,雖然在裏麵做飯冬天冷夏天熱,很不舒服,但也舍不得,多少年啊,都在裏麵的,那是……是我自己的孩子一樣的……”誌強說到這裏,感到這話有些言重,就不說了。他猶豫著有沒有必要再解釋一下,以免兒子因為他的言過其實而責怪他,但他又擔心自己嘴太笨,會反倒說出更激怒兒子的話來。他已經察覺到李唯一通過不斷搖頭搖出來的慍怒了。他隻能理解,這慍怒都是因為他,他想不出還能因為什麽,這是他熟悉已久的慍怒。但他也不確定,到底是自己做的哪件事惹怒了他。他怎麽可能知道,其實他什麽也不做,就足夠惹怒他了呢。他回顧這些年每一次成都之行,每一次都與他的期待背道而馳。事與願違或南轅北轍,幾乎已成為他的世界裏僅有的一條真理。他覺得這些年自己逐漸就成了1984年的小雁,一到成都,就亂了套,連自己的手和腳怎麽安放都無計可施。
他猶猶豫豫著,看向李唯一,又擔心再一次把兒子盯得離家出走。這房子雖然是屬於誌強的,但這裏的所有東西都與他無關,而且竟然沒有一樣東西出自他的手,雖然他為這簡單到極致的裝修和廉價電器,也掏空了積蓄,不算多,畢竟更多的積蓄用來化解小雁的腫瘤,哪怕他們明知道,腫瘤是化解不了的,但很多事情人們都是明知化解不了的,會成為堅固的永不愈合的創痕,不也一樣去幹了嗎?
他的內心仍然堅持認定,這就是李唯一的家了。既然如此,此時如果再要有離家出走的人的話,那麽,也隻能是誌強自己。
李唯一搖頭,搖得很平靜,心裏卻不盡然,他隻是不願被誌強看出來,他晦暗的內心就像季節又回到了成都永恒陰沉的冬天。他走到小陽台,把自己扔進躺椅,目光不自覺地就望向了火車北站,視線像自帶磁性似的,挪都挪不開。“出站口”三個字,小小的,好在他視力很好。他不確定的隻是,小安的身形是否會有很大變化,不確定九個半月的分別後,他還能不能一眼就從人群中把小安檢索出來。沒準兒,其實他已經錯過小安了。這樣想來,再盯著火車北站出站口,也是無濟於事。
他起身走回到茶幾旁邊,對誌強說,“這下看到我了,然後呢?”
誌強也在想同一個問題,他再次感到在成都才會體驗到的慌亂無措,歸根結底的問題仍是,他不知道該去哪裏。星月小區建成後,從前星月巷的一切,都**然無存。他也不敢去找李建軍和李曉西,他這種人,在哥哥和妹妹麵前都抬不起頭來,死亡也不能彌補他對他們的虧欠。他的大腿上被李曉西刺傷的地方,傷口愈合,留下一道一寸長的疤痕,像最刻薄的老婦的眼睛,總是盯得他膽戰心驚。
我做了什麽啊!他很多次對著大腿上的眼睛喊。那隻眼睛在他的聲嘶力竭中**起來,抽成饑荒的唇,仿佛隨時都會把他給吞下去一般。
但他還不能死,李唯一還需要他。誌強發現李唯一更瘦弱了,雖然李唯一的體重到這一天實際已增長十五斤。也許都怨那張陽台上的躺椅,讓李唯一整個人就像消失了,他蜷縮在躺椅上的身子,那麽渺小、纖瘦,頭發還那麽長。
誌強想,他瘦了那麽多,是不是兒子從不擅長為自己妥善安排一日三餐和作息的緣故呢?他真遺憾沒能早一點傳授給兒子廚藝以及那套營養搭配法則。於是誌強到這裏的第一件事,便是做飯。
他沒從李唯一的廚房與冰箱找到什麽能吃的東西,他看見的每一個碗和盤子,都還帶著揭不幹淨的不幹膠標簽,但凡他動手撕開一角,隻會留下大片模糊的白色膠印。不過好歹廚具算得上齊全,這說明,李唯一並非不想好好吃飯,隻是有心無力。這就更令他心痛了。他心裏就這麽痛著的同時,一股腦掏出冰箱裏所有食物,仿佛兒子這些年始終在成都獨自挨餓。
然後他發現,這些食物像是為一頓火鍋準備的,這樣的發現讓他覺得,簡直像是奇跡。誌強進屋二十分鍾後,就開始動手炒火鍋底料。他一邊炒一邊思索,怎麽才能讓火鍋符合他的營養搭配原則。早知道青筍和毛肚會倒在地上,還管什麽營養搭配呢。
“也許住兩天,就兩天,假期結束,還得回去上班。”過了一會兒,誌強才說。而這時李唯一已經把剛剛的問題忘得差不多了,他正在想火車時刻表,可以查到小安回成都的火車時間的一張時刻表。火車時刻表他見得很多,在縣城火車站,每年都會有新的火車時刻表,跟掛曆印在一起,掛在每家最顯眼的位置。這座房子裏沒有掛曆,當然也就沒有火車時刻表。
“你帶火車時刻表了麽?”李唯一問誌強。
“沒有,我不用時刻表,我曉得的,到成都的火車隻有一趟,晚上七點零五分發車,回縣城的火車也隻有這一趟,中午十一點四十八分發車,我記得很準的。”
李唯一沒再問下去,他知道誌強記得再牢靠,也不會記得北京到成都的火車幾點到站,那是更遙遠的距離、更漫長的行程,是他們父子都從沒抵達過的遠方。他們曾經都以為成都就是最遠的那道界線了,仿佛宇宙邊際。誰知道呢,成都之外還有更廣闊的宇宙。這宇宙因人而異,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遠方、自己的宇宙。成都是他的遠方,而北京是小安的遠方。小安從遠方的北京回成都,需要在火車上度過一晝夜的時間,從這種意義上來說,距離就是時間,也需要他李唯一與之廝殺搏鬥。
這時,李唯一忽然想到,也許小安說的五月一號,是指從北京上車的日期,那麽列車將在五月二號抵達成都。
李唯一對自己的失誤懊悔不已,又為上天這樣的安排感到慶幸,幸好不是今天,而是明天,才是小安抵達成都的日子。這是丟失的一天,又是多餘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