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安從理工大學畢業那天,李唯一送給他一份特別禮物——他有了份“正式”工作。他同時跟小安鄭重宣布的消息還包括,從此,他就放棄自稱為“中介”的事業啦。他相信隻有這樣,小安才不會總是替自己擔心,才能放心去北京,作為朋友,首要的原則便是時時替對方考慮,李唯一是這樣想的。
找工作的時候,那本買來的初中畢業證沒發揮太大用途,因為李唯一去應聘的保安工作,僅有的要求隻是身高,要一米七五以上。而其他工作呢,初中畢業證就更是無用了。他這無用的身高這時候總算給他幫了些忙,原來他長這麽高的道理在二十歲才會顯現。
保安製服穿在他身上,比誌強穿鐵路製服的效果好不了多少,都是像掛在樹枝上的前後兩片布。他掛著兩片硬邦邦的深藍色帆布,每天從早晨到中午都站在嘉華火鍋店門前,車輛嘩啦啦像流水,行人急匆匆也像流水,他就是亙古佇立在水邊的纖瘦的樹。
他從未遇上過需要保衛的事情,也就是說他的工作除了站在店門外,其實什麽也沒做過。下午兩點,嘉華火鍋店午餐時段結束,整個下午的時間李唯一通常都是獨自度過的,直到五點晚餐時段開始,再回到火鍋店來。
他如今更願意獨來獨往,僅需要麵對的困擾,是因為從來不需要說話,久不張嘴,就會有煩人的口臭,但他會每天多刷幾次牙。
嘉華火鍋店的老板也姓安,自然不是巧合。老板對自己兒子在北京讀研究生十分自豪,時常跟員工說起當年他的兒子如何厭學,不過都被他的棍棒**好了——看看,一下就考到北京去了。
“我們掙錢為著什麽呢?還不是為讓他多讀書,隻要他能讀,他可以一輩子讀書,我砸鍋賣鐵也要供他讀書的。”
“安老板何至於砸鍋賣鐵呢……”
這些話都落在保安李唯一的耳朵裏。李唯一看安老板,恍然錯覺像是看著多年後的小安。安老板與小安的五官,旁人不需要仔細對照,也能指認出兩人的父子關係,此外他們毫無共同之處——難道他們終其一生就隻是長得像而已嗎?
有時這樣想來,李唯一會感到驚恐,就像他自己也有幾次覺得,在鏡子中恍惚看見的是誌強的臉。這種不期然而來的時刻,逐漸讓他明白,父親與兒子恰是硬幣的一體兩麵,生來注定彼此背離,但又分割不了。
自從被理工大學的保安認出來,當即就被拉扯出校門之後,理工大學的宿舍他也不再去了。這城市裏他能去的地方又少了一個。小安回來的日子仿佛仍遙遙無期。天氣預報裏北京的氣溫總是在零度左右徘徊,那座比成都還巨大的城市,在李唯一心中投影著一片無邊無際的荒漠,寸草不生,仿佛任何人走進去都會被淹沒,最終幹涸而死。
整個冬天,李唯一很久也收不到小安的信息,QQ上那個藍色頭發的小頭像,不再那麽經常地在電腦顯示器右下角活潑潑閃動,仿佛小安的臉在他心中某個角落漸漸也不再活靈活現。他做過不少可怕的夢,主題都是小安回不來了,其實白天他也時常如墜噩夢那般,惴惴不安。於是這樣的狀況下,他就隻能一直在嘉華火鍋店待下去,畢竟在這裏雖像是守株待兔,也好歹是那棵正確的、能等來兔子的樹。
成都的春天要到四月才姍姍來遲,氣溫其實早就升高了,不過要等陽光終於能瞄準某個刁鑽的角度,才能照亮幽暗古老的盆地,這時候,才是春天的正式登場。
四月開始,一連好幾日晴天,不知名的小花在一些人家的陽台上開放了,每一天都有新的綠芽兒從綠化帶邊緣的磚縫間冒出來,就像李唯一的心情,艱難地但總算是,複蘇了。
這一天,李唯一在火鍋店的男員工更衣室裏,脫下冬裝的保安製服,準備下班。光是脫下衣服的過程,他就從後背摸出一手心細濛濛的汗。他聽見更衣櫃背後有響動,知道更衣櫃背後有人。他想可能是某個換衣服的同事。更衣室的衣櫃擺在當中,一頭頂住牆,將小房間隔成兩個更小的房間。
他覺得既然他們兩人都在狹小的更衣間裏,就得說點什麽。除了誌強,他還沒允許過自己與任何人共處一室卻一言不發,他沒經曆過這種尷尬。
李唯一說,“天氣熱了啊?”
對方在更衣櫃後麵答話,“熱得很,但這還不是夏天,夏天就好了,兒子就回來嘍。”
李唯一出了一頭汗,他聽出來,更衣櫃後麵的人是安老板。因為要送小安去北京讀研究生,安老板開始開源節流。他開源節流的辦法除了扣員工的獎金,還包括把自己的辦公室改造成豪華包間,自己再到員工更衣室換衣服。不過,安老板的兒子對李唯一來說意味著什麽,安老板仍然一點也不知道。
安老板說著話,從更衣櫃背後走出來,身穿一件跟服務員製服差不多的白色短袖襯衣,緊繃著圓滾滾的上身,倒像一個自我放棄的廚子。
安老板走近來,拍拍李唯一的胸脯,而李唯一還沒來得及穿好上衣。李唯一覺得他可能是本想拍自己肩膀的,不過夠不著肩膀,就拍上了胸脯。
安老板說,“小夥子,火力壯。我也是熱得不行了,換件薄的。”
安老板邊說邊往外走,外麵有三層樓的客人在等著他。
安老板離開後,李唯一獨自在更衣室呆站了半天,剛才被安老板拍過的那塊胸脯,盡管**著,也變得滾燙。他琢磨,是因為心髒剛好在那塊皮膚下,又一直在怦怦亂跳的緣故。
但他更想不通的是,安老板怎麽像大哥似的,拍他胸脯,勾肩搭背,語氣裏肯定有讚許,也很慈祥——這樣慈祥的人,怎麽會凶巴巴打人呢,還把兒子打得額頭出血、滿身瘀青?李曉西動刀子他能理解,她本來就該是舞刀弄棒的男人婆。可安老板呢,該怎麽通過他彌勒佛似的笑臉想象出他朝兒子扔盤子的凶相?人啊,真是好難理解的東西。
這天傍晚,李唯一給小安在QQ上發了一條信息,一改這幾年來他克製自己給小安發信息的欲望的習慣。其實他最多也就隻能克製住自己,不是每天都給小安發信息而已。他覺得最好不要太過頻繁地去打擾他。他隻是小安遠在成都的朋友,而小安在北京想必有很多新朋友。小安前兩年暑假回成都,就跟他說起過某些新朋友,李唯一麵帶好奇的笑容,耐心傾聽的模樣連他自己都覺得像位善解人意的長輩,他就是把小安當晚輩來溺愛的,不是麽,因為他還絕口不提自己心裏對小安那些朋友,那些所謂玩樂隊的人、畫畫的人還有拍電視劇的人……統統都很仇恨呢。而且,他們還都是研究生!
所以他與小安的聯係很少,越來越少。不過這天小安很及時地就發來了信息,說,“是的,所有的課都上完了,所以打算五月一號就回去了。”
從這時開始,李唯一就不需要那一百種與時間作戰的方法了,因為他的時間簡直不夠用。
為迎接小安回成都,他還有很多準備工作得做。八十平方米的兩室一廳需要好好布置。他計劃把大臥室留給小安,小臥室自己住。他沒有一本書,不過也買了個頂天立地的大書架,因為他覺得小安會有很多書。此外,客廳還需要給小安布置一個音樂角,小安可以坐在一張舒服的單人沙發裏,專心彈那把跟小安一樣傷痕累累的吉他,如果小安的吉他還沒被賣掉的話。
這些事,就像他小時候玩過的那種扯不完的連環鎖,一件帶出另一件,沒完沒了。
下班後所有時間,他都在成都乘著公交車跑來跑去,心裏擔憂著能不能在五月一號之前完成所有事宜。成都的公交車已有了三百多條線路,大半個月的時間,他差不多乘坐過其中一百多條。
到四月下旬,他已基本把臥室與客廳布置完畢。某天回到家來,他覺得自己才第一天住進這套房子似的,感覺陌生又新奇,審視一桌一椅,都可愛得恰到好處。
他在為小安準備的**隻睡過一夜,隻是為確認床墊的軟硬程度能讓小安舒適。之後他把床單、被子鋪好,平整得一絲褶皺也沒有,他便關上了這間臥室的門,鑰匙裝進一個有緞帶的藍色餅幹盒,他決定小安到來之前都絕不打開這個紙盒和這扇房門。這間臥室就像要送給別人的禮物,層層包裝,精美而嚴密,但時不時還得提醒自己,千萬克製住那種總想拆開包裝紙再看一眼的奇怪念頭。
這時,他才給小安發出一個貌似很不經意的信息,“稍稍給家裏做了些改動,歡迎你來參觀。”
事實上這信息怎麽寫,卻又是他費了不少腦筋的。本想說,“歡迎你來入住”,但發送前還是改成了“參觀”。因為他覺得小安隻要看見這書櫃、床,這音樂角,肯定就舍不得離開,小安會主動提出要留下來跟他同住的。沒有人會拒絕這樣一套房子,還能看見火車北站的大掛鍾和避雷針呢。
何況,他做這一切不就是為讓小安不必回到火鍋店老板的家裏,再因為不讀書被打得額頭出血嗎?雖然小安已經把研究生都讀完了,誰知道麵慈心惡的安老板還會不會揍兒子呢?
安老板竟然還說過,他希望小安把一輩子都用來讀書,多麽殘忍。
大概是因為不需要上課,這些天小安回複信息的速度非常快,“一定去,迫不及待呢。”
李唯一盯著消息後麵那個微笑表情,傻笑了一分鍾。他想,其實這哪裏是“稍稍做了改動”呢,簡直是摧枯拉朽,把八百平方米的戰場徹底改頭換麵,讓它成為八十平方米的家,這才是這套房子應有的模樣,而他獨自居住的三年,不過是鳩占鵲巢,暫時棲身罷了。到這時,他已悟出,原來房子也不是自己這些年的目標,而是有夥伴一起生活的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