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三年,李唯一倒是沒少去理工大學的宿舍樓。他蹲在宿舍樓對麵,那棵長歪了的泡桐樹下,抽著煙,但從不把煙霧真的吸進去。他還讓自己已經跟小安一樣長的頭發擋住臉,這樣做都是因為他不想被任何人(尤其是保衛處的人)認出來。

李唯一望見過無數個背著吉他的人,從這棟龐大的貼滿瓷磚的宿舍樓進進出出,哪怕他們都跟小安一樣,習慣佝僂著脊背,神色在黃昏時分便略有迷離嫵媚的意思,但在他眼裏,他們也遠不如小安的一根小手指。與小安的友誼在他心中有永恒的至高無上的位置,友誼這東西就是這麽沒道理。但他並沒有琢磨出來自己這樣去蹲半天有什麽意義,想來魚貫而出的學子們,早不是當年的舊人。

他能想到的最可能的原因,還是他沒什麽地方可去。

其實他在這座城市有親戚,他應該不至於孤單。不過親戚不就是用來躲開的嗎?更何況自己還有這麽一個奇怪的大家庭。

他的大伯大嬸,李建軍與魯秀梅,住在綠樓的三十五層,不過那件事後,李唯一覺得他們再也不願看見自己了。而他與他們,這些年竟也樓上樓下從未謀麵,他覺得這就證明大伯大嬸也有自知之明——知道他們是沒臉出門了。

至於李曉西,他不知道她現在哪裏,同樣,在那件事後,大伯大嬸就更不會想知道她在哪裏了。

他還有個堂哥,李傑,按道理,現在也應該住在這棟綠樓裏。但他連李傑在幾樓都不知道,也不知道該向誰去打聽。他已經很長時間對打探消息這件事沒有任何興致了。

有一次,他認為他們在電梯裏遇見過。不過當時電梯裏還有六七個人。他看見了李傑,是背影,但隻需要一個微微轉回頭的側臉,就足夠確認是他了。李傑沒有看見他,而他在李傑之前就走出了電梯。

如今他對李傑的印象倒是大為改觀,如果不是電梯裏那些人在場,他也許願意主動輕拍堂哥的肩膀,再在李傑回頭的時候,給他一個乖巧的、來自堂弟的標準笑容。但李傑大概是不會笑了,雖然這堂哥從小就僅有一種呆滯的傻笑表情,但在監獄裏待了兩年出來的人,很難想象,他們還怎麽能笑出來?

那他也許就該告訴李傑,兄弟,我真該對你刮目相看,你品學兼優那些年,我很看不起你,但你從監獄活著出來了,我很欽佩你。何況你又沒做什麽十惡不赦的壞事,不過是在星月巷拆遷過半的巷口的廢墟裏,趁夜色撩人,抱了抱張家那位胖姑娘。我覺得也算不上強奸,就像判下的罪名,隻叫作猥褻,盡管聽說本質上也是同一個意思。

不,不能這麽說。李唯一又想——反正他的時間多到足夠讓這些念頭在頭腦中盡情蓬勃茁壯——他記得電梯裏李傑那張浮腫的側臉,他知道困於一室與時間作戰的人,才會浮腫虛胖,因為他自己就是,如今他比剛到成都那年重了十二斤。那麽,李傑是否也跟自己一樣,被什麽東西困住了,再也走不出來?

他打定主意,那就不跟李傑提猥褻的事了。

李傑的“猥褻”不管有沒有發生,但當時就暴露了。那一年,李家相隔七天的兩場喪事(在星月巷史無前例,事後人們再說起那棺材鋪送來兩口棺材的時候,都不再忿忿不平,而是心有餘悸——幸好沒真的得罪棺材鋪老板,要不他給你送口棺材到家門口,而他的棺材從不至於被浪費掉)已經辦完許久。星月巷被拆掉一半,還留下一半。大部分居民都搬走了,水電供應已被切斷。僅剩下的幾戶人家,夜晚降臨後就隻好點蠟燭,幾團燭光慘淡,隔著很遠的距離遙相呼應,燭煙像虛弱的烽火,傳達莫測的含義。

李家就是點蠟燭的人家。李家總共的三間房,差不多同時就空出來兩間,因為李曉西在鬧出那件事後,也離了家。除了自己的衣物,她還帶走一把水果刀,就是她接連刺傷兩個哥哥的那把刀,也是她每天用來削蘋果的那把刀。

李建軍和李誌強竟然立刻都原諒了她,他們異口同聲說著“沒事沒事”的時候,李唯一頭一遭認定——這兩人果然是親兄弟,他們大相徑庭的外貌下流著大同小異的血脈。而且他們表現得仿佛一直在等待挨親妹妹這一刀似的。李建軍傷在胳臂,李誌強傷在大腿。傷口都不深,他們互相給對方貼創可貼,帶著肅穆的神情。李唯一覺得那場麵有種可笑的溫情。但他沒說,也沒有人說一句話。李曉西用袖子抹掉水果刀上的血跡的動作,是她留給李唯一最後的印象。

“他們都不是人。”她沉著地擦拭著刀鋒,對李唯一說。

李唯一聳聳肩。他暫時不想參與到他們親兄妹的混亂中去。他出現的時候,事情已經發生了,李建軍和誌強正在撕創可貼的包裝紙。

她又說,“殺人犯!我不能跟他們一樣。我不做殺人犯。”

“那你拿刀做什麽?”李唯一認為無論發生了什麽,她動刀子的行為都應當被譴責。

“你還問我?你就是一把刀,你知道麽?”她氣呼呼地,聲音像隨時都會崩斷的一條鋼絲,又緊又刺耳。“別讓我再看見你們。”她說,“現在好了,我走了,你們就都有地方住了。”

李唯一不覺得自己是一把刀。不過這樣的時候,他不至於跟姑媽為一個淺顯的比喻是否恰當而論爭。所以他也沒問她這話到底什麽意思。他打算先任由她發泄一番,就像誌強和李建軍所做的那樣,任由她刺傷。他理解她,她到底是受刺激了,爺爺奶奶的去世讓她焦躁不安,她原本就不是一個溫順平和的姑娘,這時候,讓她多發泄一陣,也許就好了。李唯一比家中其他人更容易釋然。

李曉西走後,沒有人知道她這就是一去不返了。而李建軍一家人也沒有搬離星月巷,說是考慮到李傑馬上就要高考,“住星月巷的話,孩子上學更近,我們高考後再搬”,這是魯秀梅在家門外麵的說法。關上家門,魯秀梅就開始一遍遍向李建軍討說法了,“為什麽我們還不搬?”她恨死了這需要點蠟燭、需要去巷子外的公共衛生間拎水回來用的日子。

李建軍對她支吾了一段時間,後來總算說出兩個字,“不敢”。

她不知道他有什麽不敢的,這下,她倒是不敢了,不敢再問他了,因為她覺得他又要打自己耳光了。

但李建軍確實不敢,他害怕。他又絕不能讓魯秀梅知道他怕什麽,那些老人向他索命的噩夢,每天似乎都在蠟燭熄滅的同時,飛快填滿這間黑漆漆的老房,也填滿他的身體、他的大腦——如果我真的有腦子的話,他這樣想,對自己忿恨極了。

所以李家的蠟燭總是徹夜不滅。魯秀梅在這樣的時候還每天向他討說法,每天向他抱怨廢墟中的日子,簡直是強人所難了。

而魯秀梅發愁的是,李傑高考的日期轉眼就到,到時“高考後再搬”的理由,她就說不過去了。她需要李建軍給她一個新的理由,不能讓自己像個滿嘴謊言的騙子。她從沒騙過人,因為騙過一次就意味著得無休無止地把謊話繼續編下去,她可沒有那麽多靈巧的心思用來編造足夠多的謊話。而李建軍對她的憂心忡忡不聞不問,讓她孤立無援。

李建軍每晚回家隻做一件事,就是不斷點燃新的蠟燭。他已經懂得隻有光明能驅散人類的恐懼,無論這恐懼從何而來。他也隻有讓恐懼徹底消散,才能心安理得地搬到房管局分配給他們作為臨時過渡使用的那套房子裏去。

李建軍點燃的蠟燭,讓李家的老房在夜深人靜的半條星月巷,顯得格外輝煌。如果從天空往下看,黑漆漆的廢墟中,僅餘幾座堅挺的房屋,在月色下呈現出它們保持了近百年的輪廓線,其間散布著疲軟的燭光,軟綿綿地搖晃著,讓那些房屋也像浮在水麵的枯木,隨波搖曳起來。

隻是那天晚上去李家告狀的人,並不能飛上天空往下俯瞰。他姓張,是姓張那位胖姑娘的父親,他在黑暗中任憑一腔憤怒驅使自己狂奔,一邊輪番呼號著李建軍、魯秀梅與李傑的名字。李家通宵不滅的燭火,並不足以為他在黑暗中照亮廢墟中僅餘的狹窄路麵,於是他跌倒,又爬起來。在李建軍起床準備點燃這天深夜的第四根蠟燭的時候,他敲開了李家的門。他的問候語沒什麽新意,他說,“王八蛋混賬強奸犯,我女兒說……”

李建軍哆哆嗦嗦,讓火柴梗從他手中滑落,落在自己腳背上,燙出一小點疤。但他毫無感覺,而是全身僵直。他驚恐地看向這位從黑夜中奔逃而來的不速之客,一張麵孔在黑暗中隻露出兩團有乒乓球那麽大的眼白。李建軍隻覺得,這就是讓他心驚肉跳了好幾個月的魂靈,終於找上門來。一時間天旋地轉。

這時對方再次開口,熟悉的聲音讓李建軍定住了精神,才認出來客,是張姓的鄰居(也是張家長子,正是他做主,讓張家遲遲未搬離,不過這件事後第二天,張家就搬走了,星月巷拖延已久耗時幾年的拆遷進度因此更進一步)。

李建軍這才長舒一口氣,全身鬆弛下來,也才顧上去撫摸腳背上那塊剛被火柴頭燙傷的地方。彎下腰後,他不禁無聲地笑起來,仿佛剛剛從天而降一個喜訊,而不是上門來責問自己的鄰居。

“你才是王八蛋混賬強奸犯。”他聽見魯秀梅對來人說。

張姓父親的這段夜奔,讓強奸犯李傑的名號在半條星月巷盡人皆知。不過人們驚訝的,不是這廢墟中的強奸犯罪(巷口那堆廢墟本身,就像是引誘人去犯罪才專門弄出來的完美場所),問題是,怎麽能是李傑呢?李傑又是誰呢?星月巷很多已經搬走的人在聽聞這一事件後都拚命回想,卻無法讓李傑的樣子在記憶中準確呈現。

李唯一聽聞消息後,也異常惋惜,他想李傑馬上就也要成為小安那樣的大學生了(因為小安,所以李唯一認定,大學生是這座城市裏最好的職業,不過對他自己來說則另當別論了),怎麽就被女人這麽及時禍害了呢。早知道就該把自己的人生經驗傳授給堂哥——女人是麻煩的根源,男人的夥伴還應該是男人才好。

令李唯一對李傑改變看法的,也不是他荒唐的“犯罪”,而是他更荒唐的自首。那時李唯一在星月巷的“情報網絡”仍然有效,那些人從公安局打探來消息,以二十塊錢的價格賣給李唯一,價格昂貴是因為“事關司法”,說,李傑怕是瘋掉了,要不也有精神崩潰的嫌疑,這乖巧的老實孩子,莫非是被張家那位父親凶惡的質問給逼得神經衰弱了嗎?那位可在公安局沒少為難李傑。於是李傑自首的時候,就有了一番驚世駭俗的胡言亂語,比如他說,“你們把我快抓起來吧,我不走了,受不了了,我就是想你們把我抓走,千萬別把我放出來。”

腦子壞了。那人感慨。

這幾句話對李傑來說,就已經是長篇大論了。李唯一想。

李唯一再把這個消息“轉賣”出去的時候,稍做了些改動,他出售的價格仍是二十塊錢。他告訴買主,李傑都是被他父母給管太嚴了,當了十幾年乖兒子,從來沒做過一件事,還不是因為要做一件真正的大事?什麽?你覺得這件事難道不夠大麽?

對方聽過會不由自主點頭,盡管如此,也很惋惜,因為“可惜還沒高考呢”。

李唯一就擺手,他向來就會隻憑擺手就擺出一種天機不可泄露的意思,說,“不以考試論英雄。”

李唯一講述的這個版本,顯然在星月巷流傳更廣,畢竟他的身份是當事人的堂弟,在星月巷又比李傑更為知名。

李唯一知道,這樣一來,李建軍和魯秀梅就再不能在僅剩下半條的星月巷抬頭做人了。此後看來,也如他所料。

現在回想,李唯一明白自己這就是報複了李建軍。因為李建軍在很長時間裏都讓全家人認為,李家的回遷房隻有一套三居室,事實上在“三”這個數字上他確實沒撒謊,不是一套三居室,是三套兩居室。李曉西走後,三套兩居室就很容易分配了,李建軍和魯秀梅一套,誌強一套,李傑一套,李傑雖然自首去了,但房子仍得留給他。

李建軍這小小的欺瞞做法非常幼稚,跟他以為這樣就能獨占兩套兩居室的想法同樣幼稚。真是不可思議,李唯一想,難道他從不考慮李唯一在星月巷是多麽消息靈通麽?李唯一好心地提醒過李曉西。

難怪李建軍現在都不敢下樓,在綠樓底下的綠化帶裏,與星月巷鄰居們繼續他們那種喝“飄雪”的往昔生活。

不過,這報複其實也無必要,事過境遷,如今李唯一偶爾也對李建軍飽含同情,還有一些他羞於承認的感激,畢竟如果不是李建軍,他自己也沒法住進這像有八百平方米的空****的戰場裏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