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小區一共有五棟三十五層的樓,均勻排列成五邊形。五棟樓的外立麵分別刷成五種顏色,紅黃藍綠紫。讓不知情的過路人忍不住猜想,這該是一所巨型幼兒園,還是別具風格的特殊療養院?

有時候,人們要繞著五邊形走一整圈,才能發現那座很不顯眼的大門。門楣上有四種顏色的塑鋼製成的“星月小區”四字,據說這就是電腦設計的時新的“彩虹色”。如果路人多一點好奇心,會從小區居民口中得到這樣的回答,五種顏色分別代表這地段從前的五條巷弄。至於星月小區的命名,當然是因為這五條巷弄裏,星月巷是曆史最悠久、文化最深厚的,要再說起來,這都拜陳氏家族對星月巷的百年經營。

——去哪裏可以了解呢,這條“曆史最悠久、文化最深厚”的巷弄?

——不,不,你腳下就是,這綠色的樓與紫色的樓之間,看見沒有?綠化帶中這排萬年青,就是陳氏祠堂的位置啦,怎麽樣?有沒有看出神仙顯靈的氣象?

——沒有,隻看見三個大垃圾桶,藍色的。

李唯一獨自居住在那棟綠色的樓裏,有幾年了。

綠樓的居民都是星月巷回遷來的老住戶,不過老人們不常下樓,更年輕的一代人對“李家那孩子”曾經的事跡也不是很了解,他也就從沒覺得與舊日鄰裏共處一樓有什麽問題。

和縣城火車站分配住房的原則類似,盡管時間已經邁入了新世紀,人類在住房的分配方式上,仍然須對應資曆,隻是如今這“資曆”與工齡關係不大了,而取決於人民幣。作為回遷戶,既然總共也沒付出過幾張鈔票,那就不值得重視,於是這整棟綠樓的室內布局,都詭異地似在炫耀人類處理空間布局時的奇特創造力,比如,所有窗戶都朝北開,開發商宣稱,北麵的光線更穩定。但稍有空間想象力的人就會看出來,綠樓的窗戶如果朝南開,綠樓跟紫樓的住戶,就可以隔窗握手了。

如果是夏季,北向的窗戶也能讓李唯一享受到整個暑天的難得的陰涼。隻是眼下,是2002年冬天,太陽接連幾個月也沒力氣把熱量送進成都盆地,城市上空像飄浮著一塊永恒的鋼鐵色的烏雲。烏雲下所有的窗戶,無論朝向,都能保證室內光線始終穩定——穩定地陰暗。

從綠樓六層的鋁合金窗望出去,李唯一能看見成都火車北站。“火”字和“北”字的金屬體上方,高聳著兩根避雷針,纖弱又筆直,卻不知怎麽又顯得固執而滑稽,像誰非要拿繡花針去穿刺那些發黑的雲朵。隻是他聽不見火車的聲響,這與他在火車站長大成人的記憶,就不太吻合了。火車這東西,忽悠忽悠地,進站又出站,每次隻停幾分鍾,很容易讓人以為一旦趕不上,就再也趕不上了——臨近火車站住著,每天看看那些急於出發或抵達的旅人,他的這種印象便更深刻了。

因為怕趕不上,這些年他才死命把自己往前趕,於是別人念初中的時候,他輟學離家,別人念高中的時候,他已經有了些事業(不夠堂皇,但能養活自己,還能造福一部分人),到別人念大學的時候呢,他幹脆主動終止了自己的事業,做出要退休的架勢了。

可是他剛滿二十歲,時間仍在他身後慢悠悠地,像一隻龐大的古生物,拖拖拉拉地走著。要應付這隻史前生物費了他不少心思。幸好他是從小就隻能跟自己玩耍的獨生子女,現在他已經發明出至少一百種辦法在隻有他自己的這套房子裏,與無盡的時間決鬥。房子麵積有八十平方米,但因為沒什麽家具和日用品,空闊得讓他經常懷疑這裏是否有八百平方米?那麽他這些年一直在求索的,原來是八百平方米的一座戰場?

這一百種辦法中,最簡單也最有趣的,是待在朝北的小陽台眺望成都火車北站,他不知道這是否源自在縣城火車站長大才形成的積習。或許隻是因為,那兩根避雷針正中央那口沒有秒針的大鍾,可以隨時提醒他,又成功消滅了多少時間。

每到整點,鍾聲敲響,聲音渾沌,有氣無力,站前廣場上的人不約而同抬起懶洋洋的頭,又立刻垂下臉去。

李唯一在小陽台上放了張躺椅,小陽台的長寬比例像是專為躺椅預備的——躺椅的兩端,都剛巧頂住陽台兩端的牆麵。躺椅上的李唯一,便會憶起小時候睡在三麵貼牆的小床的情景,恍惚又回到那張小**。他一度以為自己是害怕睡在那種棺材似的地方的,但現在他懷疑了,他覺得自己沒準隻能成天躺在某個緊湊的角落裏。一種逼仄的、受著壓迫的感覺,讓他體驗到真正的安全。他很久都不覺得安全了,盡管他琢磨不出自己究竟在怕些什麽。他時常在躺椅躺上半天,一動也不動,就像他的爺爺奶奶,多少年如一日地,躺在隨時會散架的**,不急不躁,心平氣和地就完成了恭臨死亡降臨的漫長儀式。

兩位老人的儀式,差不多同時完成,功德圓滿。他們去世的日子相隔七天。據說亡魂最多被允許在人間徘徊七天,時限一過,便被押上奈何橋,走到來生裏去了。爺爺是算準了日子隨奶奶去的麽?也許吧,畢竟爺爺去世之前已經狀況穩定,他的死亡毫無征兆。他死於呼吸衰竭,人們通常會把這種死法稱為“老死”。

就連李唯一最懷念的那張床,也是非常狹窄的,天啊,他多麽想念小安大學宿舍的那張床鋪——一米寬兩米長,上下鋪,從天到地掛上密實的布簾,攏成一個個四方形的小盒子。小安的下鋪沒有人住,李唯一就在那裏住了大半年。

那時他躺在“小盒子”裏,從不覺得憋悶。畢竟隻要一想到床板上方就是他在這個世界上最好的朋友,小安,他就覺得無比安心。

從小安宿舍搬出來那天,是個一直以來隻要回想就會讓他倍覺哀傷的日子。事實上他需要拿走的所有東西隻是一個書包,和離家時相比,書包裏多出來的幾件衣服均來自小安的贈與。李唯一本覺得,自己並不需要帶走所有東西。他相信等風頭過去,他還能回到這裏來。他那時天真地認定,小安會把這種大學給永遠念下去,仿佛小安是不會被時間帶走的永遠的大學生,而他們這種朝夕相處的日子,也永遠不會有盡頭的那一天。

那一年,小安上課的時間,他多半在宿舍睡覺,睡醒了便在校園內外閑逛,依賴在星月巷練出來的本事,掙來幾天飯錢。和星月巷那些人比起來,校園裏這些獨生子女們都單純極了,他們都認為世界中心隻有一個,就是他們自己,於是質疑就不必要了。而從不質疑的人普遍都會擁有長久的快樂。

替人占座排隊是小意思,搞來課表和筆記也難不倒他,他三言兩語就能讓男生們告訴自己想要把情書送到哪間宿舍,但他最擅長的,還是在黃昏蹲在宿舍樓前的泡桐樹下打望,日暮的光線會讓那些埋頭疾行的人,顯得更柔弱更羞赧。可能源自天生的一種直覺的力量,李唯一總是在心裏說著,這是個孤獨的影子,這個影子需要找到它的“小安”,然後他們才會成為完整的一體。於是他會由衷希望每個孤獨的影子都找到自己的“小安”。

他開始行動,主動跟那些大學生說話,他們驚訝幾秒鍾,隨即就變得溫和。他們用不了多久就會開始向李唯一傾訴渴望與恐懼,而在他們沉湎於不值一提的童年往事時,不經意間,李唯一已悄然離去。不用擔心,他們會在幾天後再度“偶遇”李唯一,適當時候的一頓美餐將確保他們再次與這位友善又神秘的年輕人相談甚歡。他們無一例外都會得知,李唯一“天資聰穎,但家境貧困,近期周轉不靈”,相比他們自己的童年往事,“貧困”是如此容易解決的問題,不值一提。那些愛好喝幾杯的,會與李唯一稱兄道弟。無論是否小酌過,他們都迫不及待地推心置腹,而這往往意味著“必要時”他們會慷慨解囊,這“必要”的情況不需要多久,就會發生。

李唯一的名氣不知怎麽越來越大,他有了個外號叫作“唯一師傅”,因為“唯一知道適合你的唯一”,這無疑是句十分蹩腳的廣告詞,編造這句廣告詞的廣東男生發不出恰當的卷舌音,於是這話說起來就更顯得蹩腳。

無論如何,時日越久,就有越來越多的大學生在傳播他的友善和無所不能,他們由衷感激他的“情誼”,更不用說“必要時”以人民幣聊表謝意了。這年頭的大學生像是從來不會體驗因為缺少鈔票才有的那種困擾。他們普遍揮金如土又無憂無慮,除了動不動就傷心欲絕的心靈,還沒有什麽了不得的事真值得他們去計較。

校園的社交圈裏,李唯一是那個遊刃有餘的神秘人物。每座校園都有幾個這樣的神秘人物。每逢被問起哪個係哪個級,他昂首挺胸,略帶傲慢地盯著對方看一陣,半天才說一句,年輕人啊。他天機不可泄露的神情,換來的是對方的肅然起敬,往後遇見李唯一,也再不會冒昧提出這類問題。

偶爾,他也和小安一起在食堂吃飯。夜深人靜,他們在上下鋪裏一上一下地說話,其實說不到一起去,不過是小安說的時候他聽著,之後他再說、小安聽著。小安對他忙活的事情略知一二,但事情發展的速度遠超出小安的想象。

他們最惺惺相惜的共同話題,其實仍是各自的父親。除了治療青春痘的理論,小安對“父親”這一身份講出來的道理,也奇特得讓李唯一耳目一新,比如他聞所未聞的一個詞是“父權”。這說法似乎讓他們情不自禁從內心油然而生出某種因備受迫害才產生的自憐的情緒。他們相互撫慰與父親對抗留下的創痕,舔舐傷口的過程加深了他們傾注在對方身上的情誼。對小安而言,這創痕有時就堂而皇之顯露在身體上,在小安被父親揍過之後,胳臂與背部的瘀青,往往需連續十五天使用雲南白藥才會痊愈。而這些雲南白藥,都是李唯一悉心塗抹上去的。

宿舍其他同學時常不在,不知緣故。小安解釋過,說他們都是成都人,動不動就回家去住了。李唯一就說自己也是成都人,他想起小時候餐桌玻璃板下那些黑白照片,遺憾現在不能立刻作為證明拿出來給小安看。

小安不答,小安繼續說著那幾位舍友的優渥家境或生活陋習。李唯一暗自後悔,因為他竟然已經跟小安說過縣城火車站所有值得一說的事情。眾多雞毛蒜皮的往事,穿越至今,演化為確鑿無疑的證明——證明他與整座城市毫無關聯。但他也清楚,除非他在成都有住房,否則小安就沒道理相信他們是一樣的成都人。成都人隻相信房子。李建軍就是例子。

李唯一離開小安的宿舍那天,小安遲疑到最後一刻,還是讓他把所有東西都拿走。

李唯一同意了,但沒等他收完幾件衣服,小安又說,“我已經大三了,要準備考研,可能……可能去北京,成都沒有我這個專業的研究生……”

李唯一知道小安要下決心考研去北京有多麽不容易。事實上他認識小安的時候就知道了,當時他還沒聽過“父權”這回事,更不知道小安是否考研這個決定,日後將改變多少事情。

李唯一初遇小安是在電梯裏。小安斜背著一把吉他,長發蓋住了衣領兩側,但前額的頭發又都分到同一邊去了,像是專門為露出額頭流血的地方,發型與他當時的精神狀態一樣,又潦草又萎靡。有幾滴血滴在了電梯的地毯上,梅花點點似的氤氳開了。

李唯一走進電梯,小安擰了下脖子。

李唯一詫異地俯視著這個人流血的額角,小安的額頭正好在他胸口的高度。

李唯一問,你需要啥子麽?他認為人們應該更多這樣問問別人,需要什麽,而不僅是自以為是地替別人做出想當然的決定,無論對方是你的兒子,還是電梯裏偶然碰見的某個受傷的陌生人。

小安繼續梗著脖子,仿佛用這徒勞的可笑動作來拒絕李唯一的俯視。小安不耐煩地說了一句,沒事。

李唯一繼續看了一會兒他出血的額頭,說,“還好,不是一個被打破的痘痘,因為痘痘破一個,就會長出十個,十個長出一百個。”

小安一臉憔悴,他苦笑起來,邊笑邊說,“我要殺了他。”

“殺哪個?”

“我爸。”

“我也這麽想過,當時是因為,他一直看到我吃飯。”

“這就是他幹的。你看嘛,他用個盤子,他用盤子砸我。”小安這才終於想起來那處可怕的傷口還沒凝血一般,他按住了自己流血的前額,也讓電梯地毯幸免於被染上更多血跡。

“因為你不吃飯?”李唯一問,他想如果他回答說是,那他們就同病相憐,可以做朋友了。他對朋友的要求從不苛刻,他隻是從沒遇上過什麽像樣的朋友;假設萬一對方也是離家出走,那就是完美。他見這流血的人第一眼,就想跟他做朋友。

小安這才去看李唯一,不可思議於他古怪的邏輯,以及無數青春痘怎麽能安置在這樣一張小臉上。

小安琢磨,要是沒有那些痘痘,這張臉也許還算白淨,也有幾分稚嫩的姣好。

小安捂著額頭,無可奈何地回他道,“因為我不讀書,不考研。”

“我也被我爸把臉打出過血來,但不是因為讀書,我也不讀書。”李唯一笑著,這就讓臉上的青春痘變得更擁擠了。

“你的痘痘得治治了。”小安突然換了話題,說道。

李唯一很驚訝,因為他其實一直在治痘痘。

“我告訴你一個辦法。”小安放低了聲音。

電梯門這時打開,喜藤洋華堂商場一層天花板上,數不清的日光燈管,在門外如同璀璨的星河,向他們徐徐湧來。

李唯一來了興趣,以為可以和對方聊聊護膚品心得,於是他說,“你等下告訴我什麽辦法。我先去找我姑媽的前同事。”

小安大概沒弄懂“姑媽的前同事”這複雜的稱呼,也不想去深究,就說,“我去那邊買千層雪的地方等你,反正我也沒地方去。”

聽到千層雪,李唯一決定,“我跟你一起去買千層雪”。這就是他與小安因為千層雪結識的過程。他們聊了一天一夜,當天晚上,李唯一就住在小安的宿舍了。第二天他們又聊了一天一夜,於是李唯一又住了下來。第三天他們就不聊了,因為兩人已經做出決定,李唯一應該一直在這裏住下去。

所以在李唯一的意識裏,小安是必須讀書考研的,要不然他的額頭就會被打出血來。李唯一可不想看見小安額頭出血的樣子,因此他聽聞小安準備考研的話後,情不自禁連說了幾個“好棒”。

李唯一說完又覺得什麽地方不對勁,因為他發現小安隨即就把臉扭過去了,讓李唯一隻能看見一個冒出胡須的側臉,尖尖的下巴像刀子,插進衣領裏。

這就是好朋友訣別時刻的姿勢了麽?對李唯一而言,以他與縣城火車站那些朋友告別時的姿勢來說,這當然是的。

“你要走?”李唯一問,說完他就知道這句話有多傻了。

“我們都要走。”小安指的是宿舍那幾個不常露麵的同學。李唯一聽來以為是說的自己和小安。

“我要走是因為保衛處不讓我住了,但你走哪裏去?北京?”

“如果我運氣好,考得上的話。”

“你肯定考得上。你還回來麽?”

“會的吧。”雖然小安這樣說,不過李唯一覺得小安自己其實也不確定。

“為什麽要走呢?成都不好嗎?”

“成都當然好……跟這個沒關係。人總是要有個地方去的。”小安說。

“那我怎麽辦?”

“你當然……”小安思索片刻,說,“先找地方住下來。”

李唯一再也沒有走進過那間宿舍。他當天就坐上了回縣城的火車,他那本鐵路子弟學校的學生證,竟然還能蒙混過關,他再次免票乘坐了這一程火車。

在火車上,他才驚訝地發現,原來一整年眨眼便過去了。那麽小安去北京的日子也會眨眼便到來。從小就朝夕相見的火車,轟隆隆的,窗外河流、山川,一閃而過,他想他看見的東西都是真的過去了麽?它們還能回來麽?

一定要回來。他當即下了決心,從現在開始,得爭分奪秒了,爭分奪秒地為在成都安頓下來,等候小安從北京讀完書的那一天(相信那一天也會眨眼便到來)。

不管事情在什麽時候逐漸超出他的設想,之後想來,盡管是以讓他意外的方式,仿佛冥冥中有隻大手,把這些人騰挪輾轉地耍弄得像棋子似的,但他的願望終究,也是實現了。

如今,他隻需要做一件事,等小安。等待的人才需要成為時間的敵人,與虛幻的對手為敵。天長日久,他對這位無形的對手便逐漸有了認知,疑心時間難道終將戰勝他,讓他的等待無休無止——這可怕的預感幾乎每天都會冒出來,又每天被內心某種頑固的力量給扼殺,畢竟他對時間已然了如指掌:小安去北京讀研究生已經快三年,到夏天,他就該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