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掉老人的舊床那天,李曉西感覺很不好,事實上從那天開始她的“感覺”再沒好過。其實也隻有她發現,那天房頂上的青瓦無端就掉下來幾片,端端正正砸在她的門前,大概青瓦是被拆床的動靜給震得鬆動了。其時她獨自在房內,為兩個不爭氣的哥哥竟沒拒絕多出來的那口棺材生氣——那又不是什麽好東西,他們還當撿了便宜嗎?就聽得門外,有東西墜落的響動,她還想,怕是那架老床,終究被喪家子們給毀掉了。

門拉開一看,才見青藍色的碎瓦,在地上星星點點的,她心裏一驚,仿佛突然就提前看到這地方斷壁殘垣的氣象了。

她砰地甩上門,想起父親仍在醫院,就決定去醫院。

人是被搶救回來了,性命無憂,但嚇人的是醫生摘下口罩後對她說的那句“怕的是二次中風,那就沒救了,一點辦法都沒有了”,難道摘下口罩醫生才敢說實話麽?可自己的兩個哥哥呢,竟然連忙把父親的床都拆掉了!他們還大方地給在世的老人擺上一口棺材,不吝向棺材鋪老板說了一堆感激的話。

“等事完了,床還能組裝回來。”這是誌強的理由。母親去世後,誌強說話時,時常不自覺把兩掌死勁撐開,兩隻大爪就在自己大腿上來回摩挲,似乎他根本控製不住自己兩隻巴掌,它們蠢蠢欲動,非得要做點什麽似的。她就猜想他沒能親自給母親打一口棺材,一定讓他很是受挫吧。她知道他總是要做點什麽的,尤其遇上大事的時候。

李建軍則有另一套說法,“人家都送來了,都是老關係,退也退不回去,以後總用得著的,幹啥子以後再麻煩人家送一趟呢?”

“那你幹脆多準備幾個,我們一人一個好了。”李曉西憤憤地說。李建軍也不理她,他自覺是唯一身負重任的長子,需要應酬和忙碌的事,都在時刻提醒他,不要在一個地方過久駐足。他轉身就去扶正母親的遺像,內心裏已經知道另一口棺材很快就會派上用場。他看見的遺像上幾乎算不上是一個老人了,母親多年前給自己選棺材的同時也訂好了遺像,而那時她也確實不老。

李曉西去醫院的路上,想起多出來的棺材、掉下來的瓦……這都讓她幾天來始終處於一團不安的黑雲籠罩下,她時常覺得喘不過氣來,預感某些危險或悲慘的事,正像遠處的黑雲步步逼近。還有李唯一對她講的那些話,其中一些竟然轉頭就都應驗了,怎麽能都被李唯一這小子說中?她希望不要每件事都被李唯一說中,但又避免不了這樣的擔憂。不是嗎?你看,這搖搖欲墜的老房子都等不及人來拆它了,正在打算自行了斷。天知道還有什麽糟糕的事在等著她呢。

她還會永遠記得那天發生的事。她叫嚷著魯秀梅的名字,跑過整條巷弄,直到衝進家門。她根本顧不上地上亂糟糟的,一路踩過去,還接著叫“魯秀梅,你出來”。

魯秀梅也不知在做什麽。李曉西眼裏隻有魯秀梅一副鼓出來的額頭,像個要爆開的石榴紅通通的,在她眼前晃來晃去。於是李曉西每叫一聲魯秀梅,手指就用力戳一下魯秀梅的額頭,“魯秀梅,你如願了麽?為啥子答應誌強蓋房子,原來你埋伏在這裏?把我媽氣死,你就好住大房子了是不是?”

“不是我氣死的啊,你搞搞清楚。”魯秀梅被戳得脖子一仰一仰的,艱難地做出回應。

“還說不是?你還想把我也氣死,把我們都氣死嗎?”

“真……的不……是啊。”魯秀梅被戳得結巴起來。

那時候李建軍已經跟著救護車送李父去了醫院,因此不曉得從哪裏閃出來捏住她的胳臂、把她攔住不讓她繼續戳魯秀梅額頭的人,是誌強。她那時什麽也沒工夫想。她隻管一竄一竄地,輪流從誌強的左右肩膀冒出頭來,竄一下就嚷一下,“現在都是你的了……魯秀梅,你莫忘了……你來的時候……一件衣服都沒的……你過河拆橋……要天打雷劈。”

魯秀梅摸摸額頭,摸到幾枚被戳得陷下去的指印,用力真狠呢,白費她這些年都忍著她,怎麽越忍讓就越被欺負呢。她伺候兩個老人這麽久,結果這家人全不把她放在眼裏,以為她是個用空氣捏出來的人嗎?

魯秀梅心裏一酸,也嚷起來,“我又不姓李,我能不同意麽。我要是不同意,你們背後還不知道怎麽戳我。現在好了,背後不戳,當頭來戳……”她一生的委屈似乎都不及額頭那幾枚指印帶來的屈辱更多。前些天,她聽說李誌強回家來要蓋閣樓,她是一萬個不讚同的。但李建軍怎麽跟她說的?他說就讓他弄、就讓他弄。她回說,瘋了吧你?他一個耳光突然就打在他自己臉上,五官一下就變了形。她哪裏明白他在憤怒什麽呢。她目瞪口呆地聽他齜牙咧嘴說,“我想盡了辦法,你懂個屁,我的辦法裏必須有誌強,你懂個屁,你去跟誌強說就讓他弄,其他啥你也別管,懂了麽,唉,你懂個屁……”她這才勉為其難,跟誌強點了頭,畢竟人家才是親兄弟,她懂什麽呢。說到底,整件事裏,她隻是點了個頭而已,她認為這點頭也是她替丈夫點的,至於被李曉西戳七八下額頭麽?

魯秀梅想著這些,轉臉偏偏撞上了鏡子,隻看見額上堆積的肉裏,那兩處指頭摁下去的凹陷,就像蓋上了兩枚大紅章。大紅章下麵卻鼓出兩隻渾圓的眼泡,兩相對比,整張臉在屋裏陰暗的光線裏,便起起伏伏、凹凸不平了。

“臉都不平了!”魯秀梅突然驚叫。

“不平算什麽,我還沒拿刀戳你,要你一命償一命呢。”李曉西的腦袋從誌強的左肩頭竄了一下。她的氣焰正在頂峰狀態,因此覺得,即便沒有水果刀在手的局麵,其實她也能應付了。

“要殺人了,李家要殺人了。”魯秀梅捂著臉,推開桌上的鏡子,嚶嚶哭起來。老人過世她也難過,但她有什麽辦法,誰都知道老人的狀況,熬不過多久了,怎麽能讓她給一個壽終正寢的老人償命呢?她相信老人是壽終正寢的。

“她還哭?”李曉西看向誌強,覺得莫名其妙,“怎麽她還哭?”她想要不就是鱷魚的眼淚,要不就是又偽裝得楚楚可憐了。

李曉西這就看見,誌強臉上“二”字形的皺紋,被塗上糨糊般紋絲不動。他又是被嚇傻了嗎?無論如何,這種時候他也不應該是這樣,麻木也好從容也好,在她看來,對解決任何問題來說,都是無濟於事的。這家人都怎麽了?難道隻有她心急如焚嗎?

“不關大嫂的事啊,你別衝動。”誌強終於說了話,說著他兩肩一聳,脖子前伸,“你這樣,有什麽用呢?”

“那你告訴我,是怎麽回事?”

“都怪我。媽也確實……是時候了。”

“當然也怪你,不然還有誰。”

李曉西想,也許誌強隻是想息事寧人,用“事已至此”那套話來哄著她。就像小時候她跟小夥伴打架,她總是能占上風的,不過有一次那打輸了的膽子大,還報複她來了,上課時趁她不注意,剪掉她一截辮子。她也不管兩條辮子一長一短的,就回家抓了把水果刀,要去切了那小子。誌強就也這麽說,“剪都剪了,事已至此,有什麽用呢?”她奇怪他從哪裏學來這文縐縐的話,但轉念一想倒也不是沒有道理。最後她無可奈何地讓誌強領去了理發店,理出了一個童花頭。剪一截辮子算什麽,她李曉西是不需要辮子的。從那以後她再沒留過長頭發——對她來說,辮子就是女人最容易被抓住的把柄。

現在,她偏不聽這句“事已至此”了,她就不該跟魯秀梅一團和氣。隻是,她吵了一陣,而魯秀梅隻管哭,讓李曉西也覺得灰心喪氣,她在母親的床邊坐下來,一坐才感覺精疲力盡。

母親的遺體仍在**,和平日一樣,躺成那種永恒平靜的姿勢。如果不是滿地的瓜子皮、地上幾隻塑料杯、散落在地的衣服被褥,沒有人會覺察出這一天的異樣,更沒人會察覺**的人已經終止呼吸。隻是老人臉上身上的肉全往下墜去,把嘴角都扯開,顯得特別陌生。李曉西遲疑著去碰老人的手,母親的手掌甚至還溫熱著。她就這樣把那手握了一會兒,逐漸回過神來。

過了一陣子,李曉西和魯秀梅不得不各自梳順自己亂糟糟的頭發,再齊心協力,給老人換上有“飄雪”的茉莉花香味的那套老人服。兩人誰也不說話,誌強也不說話,看她們忙著。他恍惚還置身於剛才那場忙亂中,不敢相信發生了什麽。

他和李建軍從建材市場回家的時候,見屋裏好多人,地上到處都是瓜子皮,熱鬧得像過年。母親醒來的時候怕也是這樣想的,她目光矍鑠,似乎從未身染這場曠日持久又無藥可治的疾病。她還笑著問誌強,“咋這麽多人嘍?”

“我們都是來看你的哇。”有位鄰居搶先說。

母親眼睛就閉上了,像是開始思考一件很重要的事。眾人盯著她看了一會兒,她仍沒動靜,就推測她是又昏睡了,他們其實還是更習慣她這樣回到自己的睡眠裏去,而不是睜著眼睛說話。何況這些人總算等來誌強回家,都急於拉住誌強問,“你要蓋閣樓哇?屋頂的瓦怎麽辦?”

誌強好幾天都在回答這個問題,他都說,“不動瓦,不費事。”不過他已經去過了建材市場,才知道這小工程費起事來的程度,遠遠超過他的預期,他現在一點辦法也沒有,被問急了,幹脆說,“瓦?掀開就是了。”他想這不就是你們想聽的嗎。

眾人一陣驚呼,又問,再然後呢?

“掀開,拆了,房子拆了,重來,反正都要拆的是不是?”他很沒好氣地說著,跟自己賭氣。

這時昏睡的母親又醒來,哇哇叫著什麽,但沒人能聽懂她的表達。被褥被她踢到地上,人們麵麵相覷,覺得老人是不是瘋癲了,那麽這時候也不合適再纏著誌強問問題了,當然也不合適再待下去,就三三兩兩地悄悄離開。

誌強和李建軍隨他們去,因為兩兄弟忙於弄懂老人這詭異的哇哇叫聲的含義,終於從那些“哇哇”中聽清幾個字,“拆房子”,恍然大悟母親剛才肯定聽見了什麽。

魯秀梅也隻聽清這三個字,她自以為有必要向老人解釋清楚,就搶著說,“不是拆房子,房子要拆遷的人來拆,還早著呢,現在是要蓋閣樓,不用拆房子。”

母親肯定是聽懂了的,因為她再沒哇哇叫,而是躺著嗚嗚地呻吟起來,兩隻眼睛都閉緊了。誌強這才確定,夜晚的呻吟聲來自母親而不是父親。呻吟聲漸漸低沉下去,不久就幾乎聽不見了。誌強以為母親又睡著了,剛準備把地上的瓜子皮掃走,就聽李建軍忽然大喊,“媽,你醒醒。”

才知道母親這就是徹底地去了。

幾個人嚇傻了似的,都默不作聲了幾分鍾,誌強想說什麽又說不出來。還是李建軍突然大喊,“我爸去哪兒了?還有李曉西,都死去哪裏了?”

“死去哪裏”的說法讓誌強心驚肉跳了一陣子,仿佛這才是死亡被正式宣告了。

所以,誌強想,真的跟魯秀梅沒關係。

給母親穿好衣服,李建軍就從醫院回來了,隨後兩口棺材就很張揚地出現在門口,一切都剛好得像是被精心排演過。?下 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