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傑沒能給奶奶端遺像。

因為奶奶出殯的日子,李傑得參加高考前第一次摸底考試。他把自己當成讀書機器運轉了十二年,爭分奪秒就快完工的關鍵時刻,他的母親務必得替他說話了,說的也是情有可原的話——這部機器,不能隻是用來在送葬的隊伍裏端東西。他還得接著做讀書機器,不然就會前功盡棄。何況還有李建軍,是長子,理所當然,該擔端遺像等等責任。於是這位多年來都被魯秀梅說成是“要給奶奶端遺像的長子長孫”,在終於可以伸出手來做這件準備了許多年的事之前,又被魯秀梅搶了先,給攔了下來。

這件事也不難辦。去世的老人很早的時候就為自己打點好一切,衣服鞋襪在五鬥櫃最頂層的抽屜裏,擺得整齊,顯得莊重。茶葉包成小包,夾在衣服裏防黴增香,茶葉自然是“飄雪”。

棺材鋪老板每年中秋節後都會被請來李家做客(他會吃掉幾塊魯秀梅的手製過期月餅),為的是拜托老板再為那口預訂了多年的老棺材,裏外刷一層桐油漆。後來需要刷桐油漆的棺材增加到兩口,因為李父逐漸地就開始記不清事情和人名,又不確定自己到底餓不餓,這兩樣都像在提醒李建軍早點備好後事。

棺材鋪開在離星月巷不遠的藍布巷。藍布巷從前都是染房,滿當當地住著一整條巷子的窮人。居民的先輩們多是染工,手指頭藍幽幽的仿佛藍精靈。如今倒是沒什麽窮不窮的區別了,因為拆遷在即,一切推倒重來。藍布巷也在規劃拆遷的範圍內,不需要多久,也許比星月巷還快,便會成為平地,再從平地起高樓。染工的後代們手指白淨,他們將比星月巷的居民們更早入駐這座城市的高層空間。

棺材鋪老板做這行生意也算是繼承家族衣缽,拆遷之後,可以想見他將失去這世家的買賣,能出手的喪葬用品他都想大氣地甩賣掉,哪怕免費送人也行,隻要有人願意要。他的打算是,拆遷的日子就是退休的日子,除非他能把棺材都改製成小小的骨灰盒。這座城市需要老棺材的人眼見得越來越少了。隻是這一行又不能依靠促銷來清庫存,他又善良得不忍心盼著老人們抓緊時間找他預訂棺材。所以李家老人仙逝之後,棺材鋪老板覺得自己理應回報這位多年的顧客,從沒有顧客做得像李家兩位老人這麽優秀,還這麽持久。謝天謝地這一天終於來臨,還十分及時,在拆遷之前。老板回報李家的方式,便是把兩口油漆得烏黑發亮的棺材,都一起送來了星月巷,停放在李家門前。

這就讓星月巷的人集體為李家打抱不平了,這棺材鋪什麽意思嗎?

李家的後代們忙於布置靈堂,還有幾位後代可能在醫院脫不開身。棺材鋪又免費贈送了一大堆喪葬用品,所有東西就堵住了李家兩扇敞開的大門,人們無法穿透一堆堆濃黑的祭帳和雪白的紙花,窺視李家子孫們,到底對這多出來的一口棺材怎麽處理?

可不是嘛,都要拆了,難不成往新家搬口棺材進去?新房都是電梯樓,這東西這麽長,也進不了電梯啊。

該不會是李家老爺子也不行了吧?

聽說在醫院,搶救著呢。

那得花多少錢,搶救是不是按每分鍾收錢的?戴上氧氣罩,你的命每分鍾都是錢換來的了。

真不知道,也沒消息。李家那孩子呢?如果他在,我們還能花點小錢,讓他去打聽打聽。

什麽時候了還說這種話?李家那孩子能說自己家的事麽?

哦,我倒忘了,這就是他家的事情。但又有什麽不可以,他是個隻認錢的臭小子。

聽說都是因為李家那孩子,李家才要蓋房子。

怎麽會呢,好久都沒見他來了?倒是誌強精明得很,這節骨眼上回來說是要蓋房子,還不是想要房子。

誌強可凶著呢,要不老人家沒準還能挨到住新房,還能坐著電梯上啊下啊,快得很呢,我都沒坐過電梯。

凶什麽凶?

他把老人家氣死了啊。

…………

後來,靈堂布置完畢,證明人們完全多慮了,李家拆了屋中間碩大的老床,兩口棺材便都安放下了。

星月巷的人都去過李家靈堂,吊唁的流程輕車熟路、像模像樣做完後,便喝著“飄雪”,相互指認給對方看,誰是那個“氣死母親的不孝子”,看他是否真如傳說的凶神惡煞。他們看見靈堂中長跪不起的背影後,都有些失望,這背影兩肩聳起,脖子烏龜出殼似的前伸,偶爾轉過臉來,露出一張悲苦又低賤的臉,像哭又像笑。

星月巷但凡有喪事就熱鬧非凡,絡繹不絕的吊唁者,讓人驚異於這小小的巷弄平日裏將這些人都藏匿到哪裏去了?人們一窩蜂擠在靈堂門口的簽到處,小胖的父親在人群中埋著頭,吭哧哧往禮單簿上寫字。他眼角一斜,便知來客,也不需問是誰,慢吞吞寫下一列名字,來人等他寫完再挪步子,他眼角再一斜,另起一列,接著再寫。

小胖的父親就這樣在禮單簿上寫下了三列“誌強”,隻是不同姓。這三位也叫誌強的,跟李誌強在幼兒園時,就相互攀比,如今他們顯然是勝過李誌強了,便表現得相當隨和大度。他們故意湊到一塊兒來,搶著拍過李誌強的肩膀,拍過之後半天隻講了一句,節哀順變。

誌強也不言語,像決鬥中的失敗者那樣垂了頭,仿佛在為對手的慷慨與體貼而感恩戴德。隻是這四個誌強都不如沒現身的另一位誌強值得驕傲,聽說那位誌強正在上海,並即將遠渡重洋,把四川調味料的生意做到海外華人中去。星月巷此刻的四個誌強,都很羨慕那位遠走高飛的。這四人中,如前所述是李誌強的故事,而其他三人的故事也乏善可陳,一個誌強下崗,日子跟李建軍過得一模一樣,一個誌強是老光棍,在公交公司修汽車,另一個誌強在市郊的糧站看大門。他們說起那位上海的誌強,都很感慨,因為要不是上海的誌強對比著,這幾個誌強還不至於顯得活得這樣糟糕——都叫一個名字,怎麽不是同樣的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