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二十五一早,蒹葭過來回話,說已經差人打聽過了,裴三太爺果然沒能按時趕回來。

又說:“昨兒中午蔣大小姐回蔣府了,此後便沒動靜。”

雲卿看著鏡中的自己,說:“隻著人留意著便是,不必十分費心——該出來時,她自會出來的。”

和雲湄一道用過早飯,雲卿隻說去看蘇二太太,雲湄並不存疑,隨她去了。到了蘇記,雲卿隻簡單和孫成說了幾句話,就以打算再訂燈籠為由去了二樓臨街的畫室。那畫師苑秋見雲卿來十分歡喜,忙用一方大濕巾將手擦了又擦,接著取了隨身的白羅帕將一把雕花木椅重擦了一遍,最後再次洗手後才親自捧了茶來。

雲卿也不推拒,點頭道聲謝便入座了。環顧四下,見房中一應陳設都未大動,隻桌上多了個白瓷藍釉高腳大海碗,裏頭放著幾個黃澄澄的佛手瓜,往日裏她供著荷花的落地大花瓶裏此刻供著一大簇嬌嫩的連翹,如此罷了。雲卿不免笑說:“孫東家畢竟是男人家,也太粗心了些,竟不好好幫你將這屋子收拾出來,還要你用我先前用的舊陳設。雖知他並非故意,卻叫我實實有些坐不住了。”

那苑秋忙說:“哪裏。孫東家是有心幫我再收拾一間屋子出來的,隻是我私心想著,一來蘇記雖大,但百十年下來,間間房都有自己的用處,要空著這間再挪另一間出來並不容易,況且還需勞師動眾,並不合適;二來我是後生晚輩,雖偶爾也敢畫上幾筆,但畫工與小姐相去甚遠,少不得要分外努力學著,小姐這畫室筆墨紙硯如何擺、燈籠未畫的畫好的分別怎麽放都一清二楚,還有隨手筆記可作借鑒,我歡喜還來不及,又怎舍得棄之不用呢?隻盼小姐別怪我不敬之罪就是了。”

因這苑秋畫師原是蔣婉陪嫁大丫鬟的堂妹,來蘇記又來的十分突然,雲卿自然有些戒備,加之統共才見過兩次,也談不上什麽交情,所以來之前並未打算多聊。現如今聽她這樣說不免笑了,直看著她眼睛道:“你話裏話外抬舉著我,若隻因我是蘇記從前的畫師,未免叫人信不過。”

苑秋一愣,一張俏臉驀地羞紅,兩手絞著羅帕半晌方磕磕絆絆說:“並非……隻是……”最後壓低了頭,竟輕聲說:“苑秋粗鄙,才疏學淺,雖愛作畫,奈何不成。因而敬慕小姐,隻願有朝一日能成為小姐這樣的畫師,便足矣。”

“我這樣的畫師?”雲卿和蒹葭麵麵相覷。然見她神色不似作假,雲卿雖覺好奇,卻又覺得再多追問反倒沒意思,便轉而與她聊起親戚朋友。苑秋原是盼著與雲卿說畫的,聽雲卿反倒略過不提,神色便有些尷尬,待問及家中事情來,她數次猶疑,最後勉強笑說:“家中沒有親人了。我是一個人過日子。”

雲卿假裝不知,指著一個畫好的紙鳶鬥春八寶燈笑說:“抱歉,我看那燈上兩姐妹相攜出遊玩紙鳶一景畫得栩栩如生,又見那桃紅衫子的有幾分像你,便以為畫的就是你自己的姐妹情呢。是我冒昧了。”

那苑秋臉白了又白,絞著手說:“那畫的是街坊鄰居家的孩子們。我並沒有妹妹,姐姐也隻有一個堂姐,她在大戶裏頭做事,連麵也不常見的。”

見苑秋仿佛不願提及此事,雲卿亦難猜測她究竟是自家姐姐做了丫鬟讓她羞於啟齒,還是果真與這姐姐不睦,便再次停住不問,隻道:“那這些年,想必是辛苦了。”

苑秋便隻黯然點頭,轉而說起其他事來。

而芣苢明顯已經有些沉不住氣了。

這一日,裴家娶妻,何止驚天動地滿城歡。因裴家在物華東南處,葉家在西南處,而蘇記這條街則在城中心略偏東,所以迎親送嫁的隊伍並不走這邊,但是窗戶明明沒開,卻仿佛聽得到鞭炮嗩呐的聲音,又仿佛看得見花轎子一顛一顛晃過眼前,仿佛看得見裴子曜一襲紅衣舒眉朗目倜儻風流,又仿佛看得見葉二小姐鳳冠霞帔人比花嬌風致嫣然。外頭大街上七八個頑童撿了沒炸開的散爆竹來來回回跑著叫著鬧著,幾個大人勸著慢點,又討論起娶妻的陣仗來——所有的東西鮮活得像在眼前跳動,根本不可能逃得開。

芣苢焦躁漸現眼底,還不到午時就已經往窗子旁邊蹭了三次,前兩次隻是佯裝賞景兒,第三次卻是實打實推開窗子往外張望了,雖讓蒹葭給圓住了場,但雲卿曉得這苑秋是個伶俐的,如此下去隻怕叫她心下生疑,便對她說:“我怕是許久沒來了,坐這裏隻覺往事曆曆在目,一時倒舍不得離開。你去向孫東家賠個不是,說我恐怕要多叨擾一陣。隻是不必準備我們的午飯,你自己或回嵐園裝幾樣飯菜過來,或去外頭采買一些,總之不要再給蘇記添麻煩。此外,我記得蘇記有一套紫砂的茶具,因磕破了邊角所以不能拿去待客,又因樣式精巧所以一直收著沒扔,你便問問孫東家,看如果方便的話,能不能借咱們玩一玩。”

芣苢自知是自己沉不住氣,也怕壞事,便忙不迭點頭去了。不多久,孫成親自送了雲卿要的那套紫砂茶具過來,說:“這套並不好,但小姐既點了名兒,我也不好私換其他的來。今年新茶還沒下來,去年的放到如今也都一個樣了,所以隻拿了碧螺春和茉丨莉花這兩樣,若小姐想要其他的,喚她們再添來就是了。”

雲卿便笑:“哪裏話呢。孫東家太客氣了。”

孫成回頭看了一眼門外候著的何路平和第午,又對雲卿歉笑說:“仍是怠慢了。照理說今兒裴家擺了流水席,城裏多半人都去湊熱鬧沾喜氣,店裏應當不忙,我該親自陪著小姐談買賣才是。但慕家才下了一筆大單子,今兒一早慕少爺那邊又特特差人過來叮囑,叫我必得比平常更上心些,我也隻能先盯著那邊了。”

雲卿聽得眉毛一顫,轉而點頭笑了,並不多說什麽,隻是問:“流水席麽?這陣仗可就大了,難怪街上人不多。”

孫成聞言便笑說:“是呢。裴家少爺娶葉家小姐,四族裏有頭有臉的都去了。裴家大小姐據說是身子欠安,常年臥病在床的,今兒也撐著回去了。蔣家太太雖身子抱恙不能去,但有蔣大小姐帶著蔣家的少爺小姐們,陣仗自然也不小,加上慕家的葉家的,聽著便覺熱鬧。可惜手中事務繁雜,不能見識一番。”

孫成該說的已經說完,隻等雲卿吩咐。雲卿自然一字不落聽清記下了,於是道:“確然可惜了。既然如此,我也不好再打擾孫東家。”

“小姐別客氣就是。那就請小姐再略坐坐兒,我著人添些茶點果子來。”

孫成消息送到,自然告辭不提。這廂蒹葭動手泡茶,雲卿隻作賞燈狀——裴家她雖不去,卻幾乎看得見眾人神色。裴子曜娶妻,裴子鴛自然無論如何要回去的,她們姐弟情誼素來深厚;蔣太太常年禮佛,不愛出門是眾所周知的,但這次用的理由竟是抱恙,雲卿才見過她怎樣苛待雲湄,自然曉得她身子無恙得很,恐怕是恨得厲害,求個眼不見為淨;蔣婉從來都是蔣家的頂梁柱,蔣太太耍小性兒,蔣婉卻不能,畢竟不過是慕垂涼納個妾,她若是要死要活的,一來叫大房裴子曜的娘家看足了笑話,二來更不好在兄弟姊妹間立足,所以定會做足了這等小事根本沒資格被她放在心上的姿態來。寒暄問禮,觥籌交錯,紅燭喜帳,歌舞升平,蔣婉想躲都躲不開了。

雲卿看著麵前一盞最平常的玻璃紗圓燈正發著怔,突然看到那苑秋畫師在看著她笑。

“小姐不是平白來看我的吧?”苑秋端坐在半丈之外,靜靜說,“也不是來談生意談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