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太,涼大爺和四姑娘來給您請安,現下正在門外候著呢!”一個丫鬟進來報。

阮氏卻不應她,隻是抬起頭看著雲卿,緩緩歎說:“我們的難處,縱垂涼不跟你說,以你聰明多半也能猜到一些。我是多盼著有人能來幫我一把啊!可等了那麽多年好容易來了一個,竟是病怏怏的,我心就涼了半截。不出兩年蔣家又塞過來一個,我心說是有盼頭了,結果完全就是一匹野馬,成天不著家,根本指望不上。我心說隻怕我與垂涼都是沒那個命的,結果現在竟等到了你……”

阮氏眼中泛著水氣,起身上前鄭重握住雲卿的手,說:“那麽從今往後……一切,就都交給你了!”

雲卿如今也能明白阮氏不過是試探,若當真心中生疑,隻需漸漸疏遠,根本不必明著叫她知道。又聽阮氏如此說來,難免也動了情,於是點頭應下,說:“哎,知道了。請太太放心!”

阮氏這才命泥融去請慕垂涼與四姑娘馮月華進來。雲卿正扶阮氏坐下,便見馮月華像小兔子一樣蹦蹦跳跳進來,也不仔細看路,反倒回頭跟慕垂涼笑鬧說:“大哥哥也是個喜新厭舊的,如今有了新嫂嫂,便不理舊嫂嫂啦?我日後決計不要找大哥哥你這樣兒的!”說完對著慕垂涼做了個鬼臉,才笑嘻嘻轉過頭來。

雲卿當即僵在原地,馮月華看見她在也是嚇了一大跳,小臉登時就白了,一邊偷看慕垂涼一邊小心翼翼往他身後躲,房中一時靜的嚇人。雲卿見眾人眼睛都盯著自己,隻得深吸一口氣,隻作沒聽見,輕輕笑說:“遠遠兒聽著有人說話,竟是你與四妹妹來了,我拿了些糕點來,正要呈給太太呢,你們倒是要有口福了!”說著便給蒹葭使眼色。

蒹葭忙點頭,又去看泥融,二人方一道應下匆匆去隨便取了一些糕點來,另給慕垂涼與馮月華奉了茶。

馮月華膽戰心驚了一會兒子,見幾人都未提起,仿佛真是沒聽見,才稍稍自在一些。阮氏原也靜靜喝著茶,問馮月華最近念了什麽書做了什麽針黹,馮月華也一一答了,眼看此事要被略過,卻聽阮氏忽放下茶笑問:“明兒是回門的日子,該準備的可都準備妥帖了?莫讓外人笑咱們疏忽了禮數,倒像怠慢了雲兒似的,得叫裴二爺怎麽心疼呢!”

慕垂涼目光一直在雲卿身上,聞言方道:“已準備妥帖了,娘放心就是。”

阮氏便點頭笑說:“那就好。等回了門,正經算咱們慕家人了,我才能放下心來。咱們物華有新房‘住九’的習俗,過了這九天,再去給你裴姐姐請安,婉丫頭雖是在禁足中,又是個妾,身份不如你,但到底虛長你幾歲,又進門早些,你也當去看看她!”

雲卿一愣,不知如何扯到這事上了,卻也隻得點頭應下。隻聽馮月華急巴巴地問:“這是什麽規矩,非得過了九天?雲嫂嫂倒也罷了,大哥哥也不能去見裴嫂嫂嗎?”

“不能的,”阮氏笑說,“你個姑娘家問這麽細作什麽?沒得叫人笑話。照例說,你雲嫂嫂進門頭一個就該去向你裴嫂嫂請安行禮,但你裴嫂嫂畢竟臥病在床,一來怕驚擾了她,二來新人近病體多半也嫌不吉利,因此才不得不避忌一些,等‘住九’之後再去行禮。日後都是一家人了,也不差那一朝一夕的禮數,是不是?”

馮月華這才恍然大悟,竟忘了先前尷尬,扯著慕垂涼袖子嘟囔:“大哥哥別怪我麽……”見慕垂涼隻是一味看著雲卿,又急了,起身撒著嬌央求說:“都是大哥哥你,娶了新嫂嫂就不跟我們玩了,我才跟著旁人混說,原是要故意氣你,沒旁的意思,你就別生氣了……”

阮氏便將糕點遞過去說:“好了好了,你大哥能跟你計較什麽?倒是你也該長點兒心了,不替你大哥說話也罷了,總不至於跟著旁人瞎說亂道。”

馮月華趕緊接了糕點忙不迭點頭說:“是是是!”又轉身舔著臉笑嘻嘻將糕點捧給慕垂涼,說:“下回再有人胡說,我必替大哥哥和雲嫂嫂說話!大哥哥你吃!”

雲卿這才明白,阮氏不便明說,卻是一心為她解了這尷尬,便感激地點點頭。阮氏也慈愛地看著她,稍後留她們吃飯時也是不住為她夾菜,倒是真要當親女兒待了。如此一來,馮月華也眼巴巴看著雲卿,試探著跟她說話,二人也越發熟絡。唯有慕垂涼心下鬱結,一頓飯吃得味同嚼蠟。

次日一早,阮氏親自送他們回門。到嵐園門口下了轎子,隻見裴二爺錦衣華服,負手而立,威風凜凜站在大門口“嵐園”二字匾額下等她。雲卿鼻子一酸眼圈兒就紅了,素來都是他遊曆在外,留她在家等候,唯一一次換過來,卻是如今她已出嫁。

慕垂涼扶她上前,雲卿走近了,見裴二爺眼底透著憔悴,益發不比從前精神,心一酸淚就滾落,又不願讓他看見,便順勢跪下磕頭說:“爹,女兒回來了!”

慕垂涼便也跪下行禮,道:“小婿給嶽父大人請安。”

於是蒹葭、芣苢等人也呼啦跪了一地。裴二爺居高臨下,卻並不看她們,他極目遠眺,隻見紅彤彤的日頭像一團跳躍的火焰,朝霞似錦,潑潑烈烈鋪開半個天空的絢爛。

“卿雲爛兮,糺縵縵兮。日月光華,旦複旦兮。”裴二爺念罷,一聲輕歎,低頭看著雲卿說,“起來吧!”

慕垂涼於是扶雲卿起來,彼此都覺裴二爺今日有些異樣,但尚在門口不便多問,便先隨裴二爺進了嵐園。

依雲卿的意思,原該是大家在一處略坐坐兒、說說話兒。不料才過儀門,就聽裴二爺吩咐說:“蒹葭,你們先去歇著吧。雲卿,垂涼,你們跟我來。”眾人依言去了,獨剩她二人,靜默地跟著裴二爺去了後院一處景致極佳的水榭上,雲卿尚且記得曾在此處宴謝蔣寬。

慕垂涼握著雲卿的手,神色越加嚴肅。這水榭四麵臨水,唯兩處長廊曲折回環,延伸至繁花玉樹之中。碧水平波,煙柳垂堤,水鳥相嬉,端的是一派春暖花開好景致。然而嵐園甚大,何故選了這等地方,甚至周遭連一個服侍的人都沒有?

三人到水榭亭中坐下,裴二爺對雲卿說:“手腕子可大好了?”

雲卿轉動了手腕,笑說:“想是要大好了,如今雖提筆寫字仍不夠穩,但端茶倒水倒是沒問題,近幾日天氣也漸好,自覺無恙。爹不必擔心。”

裴二爺卻說:“不可大意。我再號個脈。”

雲卿便伸出手來,裴二爺果真耐心細致地號了脈,仔細查了她的傷口,方抬起頭來,卻是對慕垂涼說:“這手腕子是傷著筋骨了,縱我有千金良方,也斷無兩三個月就治了根底的道理。如今隻好繼續拿藥養著,不可過度勞累,不可在涼水中浸泡,尤其陰雨天要另加湯藥暖著,大約得將養一年才夠,稍後我便開方子去。她不是個會心疼自己的,如今我既然把她交給你,也隻好托你去好好心疼她。”

慕垂涼聽到此處心中便有數了,於是並不多問,點頭說:“是,還請嶽父放心。”

雲卿卻是關心則亂,不作它想,隻是羞笑說:“哪裏那麽金貴了,我看多半是已經好了。有爹你這樣的神醫,我就是再大的傷又怕什麽了?”

“這就是我要說的第二件事了,”裴二爺疲憊地歎口氣,也不避忌慕垂涼,直言道,“如今你已出嫁,這小子又是個穩重的,隻要他有心就必能護佑於你,我很是放心。而大興城那邊,六哥兒一人撐得辛苦,所以我得去盯著他、幫著他、照顧他。今兒是你回門我自當在家等候,明兒你也不必特特出門送我,叫垂涼這小子送我一程,也就是了。哎,別哭,我說給你聽是叫你哭的嗎?”

雲卿嗚嗚哭著,眼淚根本止不住。慕垂涼遞了帕子過去,又輕輕拍打著她的背安慰她,末了,方看著裴二爺說:“大興城那邊有我的人,嶽父不論何時有事都可找他們。隻是未免旁人察覺,隻有等嶽父離去後兩三日再飛鴿傳書過去。”

裴二爺神色複雜地看著雲卿,半晌方移開目光,對慕垂涼說:“我知你有心了,不過暫且不必。六哥兒,及他父尊,自當有所安排。你不必理會我,隻幫我照料女兒就是。若有朝一日我得到消息說她過得不好,殺回物華,我必要你性命。裴二爺哪一句話都不隻是說說而已。你記著便是。”

慕垂涼攬著雲卿的肩膀,淡淡看她一眼,平靜地直視裴二爺,答他說:“好。”

裴二爺看著雲卿,再度深深歎口氣,說:“卿兒,另有一事關乎我性命,垂涼他做不來,我要你現在擦幹眼淚好好聽著一字不差地記住,並且照做!”

雲卿滿臉淚水,恍惚抬起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