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下個月開始,每月月初給我寫一封家書,直到我下次回物華為止。”

雲卿呆呆望著裴二爺,好一會兒才困惑地開口說:“寫信麽?我以為爹此行該是十分隱秘,不能叫人有一丁點兒察覺的……可是一旦每月都寄家書,豈不是故意告訴旁人你身在何處麽?”

裴二爺這才笑了,指著慕垂涼說:“看見沒有,哭歸哭,不糊塗。”與慕垂涼一道笑罷,裴二爺方說:“所以不是往大興城寄。我明日從物華離開北上去大興城,自會有人和我同一時刻離開,卻是一路下往江南,然後自江南,分別繞道嶺南、巴蜀、渭南、塞北、東北,然後自渤海乘船下江南,再自江南返回物華,足足繞我大徵一整圈。這一圈曆時將超過三年,三年之內你能幫我的,就是讓這物華城中想要知道我消息的每一個人,都確信與你互通書信的那個人就是我。”

雲卿一聽更是怔了,呆愣了一會兒猛然起身說:“你布這麽大的局,那你去大興城又是做什麽呢?很危險是不是?你究竟去幫六哥兒做什麽?”

裴二爺瞥開目光,將目光投至波光粼粼的水麵,啞著聲音說:“不該問的別問。”

“我不該問嗎?”雲卿帶著哭腔說,“我是你女兒,你是我爹,你去做危險的事,我竟不能問?你是不是要等裴子曜再傳我去認屍你才——”

“雲卿!”慕垂涼低低喝她,然而見她再度哭得淚流滿麵,不免也心疼心軟起來,便拉過她輕輕按在石凳上,囑咐說:“你略歇歇兒,我來問。”又看向裴二爺,歎說:“嶽父莫怪,那時候那種消息,她初聽的一瞬難免是被嚇到了。況且當日師徒情分已是深厚,如今既成父女,自然更不舍得。畢竟她已失去過一個父親,不能再失去第二個了。”

裴二爺直望著慕垂涼,隱忍了半天情緒,方盡量平靜說:“我的閨女我懂,用不著你小子來勸!”稍候一會兒,又歎說:“就是怕她這樣哭哭啼啼亂擔心,才叫你一道來聽聽,你小子是個穩重的,她如今又一心信任你,你在旁我反倒放心一些。小子,以你智謀當能明白,如今我與你所做所想,不過是殊途同歸。”

慕垂涼看著痛哭不止的雲卿,對裴二爺點點頭說:“那就有勞嶽父了。家裏一應事宜有我,請嶽父大人放心。”

裴二爺久久看著雲卿,最後才伸手,欲摸上她的頭發,卻又屢次頓住,最後輕輕拍了拍她的頭,故作歡喜說:“走吧,閨女。今兒我擺了回門宴呢!我得讓我女婿好好敬我三杯!”

次日,慕垂涼以去慕家銀號為由早早兒到沁河渡口去送裴二爺,雲卿則收拾妥帖,按照先前阮氏與洪氏所約,帶蒹葭往老太太那裏去。雲卿知今日裴二爺要離開,心下著實難受,一時有幾分恍惚。那手腕上新敷的藥膏又有幾分甜香,加上春日暖烘烘的太陽,不一會兒就覺得昏昏沉沉。蒹葭是不認得路的,但跟在一旁越走越遠,倒見花木漸深,房屋比她們如今所住的還不如,心知必不會是老太太住所,想必是走偏了幾分,於是忙去喚雲卿。

雲卿被這麽一喚,一個激靈就反應過來,又見四下花木房屋及道路都具是陌生,一驚之下更加清醒起來。

“這是哪裏,怎連個人影都沒有?”

雲卿雖早就看過圖紙,如今置身其中竟難分辨,四下裏看看又甚是清冷,便說:“花木雖沒怎麽打理,但咱們腳底的石子路卻是磨得發亮,想來雖是冷清之處,這條路卻常有人走的,沿著它走應該不難遇到人。如今也無它法,不妨一試。”

蒹葭也隻得應下,與雲卿一道往前走。

繞過密密匝匝半園沒修剪的冬青,小路蜿蜒至一處美人蕉園,因不是花期,隻是綠蘇蘇一片,寬大的葉片在陽光下青碧喜人。蒹葭歎:“好大一片美人蕉!如今不是花期看起來就這樣好,等到了六七月份不知要多美呢!”

雲卿繞了幾步,心說不對,方才那一路甚是荒涼,讓她以為是到了慕家偏僻角落,可這片美人蕉每株都有一人高,卻連枯枝敗葉都少見,顯見是有人精心養著的。又細看葉子,幹淨得有些過分,簡直像有人特地擦洗過,但這附近一路顯然並無泉水井水。

雲卿蹙眉,也不敢大聲,而是輕喚說:“蒹葭,過來。”又吩咐她小心不要弄傷蕉葉。

“最近可曾下雨?”

蒹葭略一想,答道:“沒有,有半個月未曾落雨了。”雲卿點點頭,將蕉葉指給蒹葭看,蒹葭一愣,恍悟過來,不可思議地說:“方才所見花葉都蒙著一層灰,這裏卻如此幹淨,怪不得乍看是碧綠如玉,鮮亮喜人呢!看來這蕉園主人愛極了美人蕉,差人天天好生伺候著呢!”

雲卿便道:“旁人心愛之物,咱們誤闖進來情有可原,若是再亂入其中傷了蕉葉恐就理無可恕了。反正出來得早,咱們且繞著走罷了,何苦叫人心疼。”

說著便轉身往回走,卻忽聽一人喊:“你們是什麽人,竟亂闖我娘的蕉園!”

抬頭一看,卻是三姑娘垂緗,垂緗是出了閣的人了,今兒卻未梳起髻子,隻用白玉簪鬆鬆綰了個髻子,多半隻是為了看起來不算披頭散發。身上更是隻穿件最簡單的大紅縐紗裙,配上白瓷一般素淨的鵝蛋臉和水杏一般明汪汪的眼睛,簡單中透著利落,與雲卿起初在老太太那裏見的那個低眉順眼的大家閨秀全然不同。

“三妹妹,”雲卿小心翼翼退了最後一步出來,站到旁邊,方笑說,“這蕉園原是柳姨娘的?說來不怕妹妹笑話,我是新人,原不曉得咱們園子裏的路,今兒又大意了些沒帶對了人,所以才幾步竟就迷路了。原想闖過這蕉園尋條路,見這裏像是有人打理的,於是生怕唐突了蕉園主人,趕緊退避出來,怎的這樣巧就遇上了三妹妹。”

雲卿初來乍到不願與人結怨,這三姑娘垂緗今日看起來又是有些脾氣的,雲卿便生怕誤會,趕在她開口之前將前因後果細細說了。垂緗聽完果然不言語,低頭看向蕉園中的腳印,雲卿便也順著她目光看,那裏明明白白是兩行腳印,才走了三五步的樣子便折回來的樣子。垂緗見雲卿所言不虛,去仍是冷冷的神色,隻是揚手一指,對她們說:“沿著蕉園往前走,十來步後就是小路,接著右轉直走就能到人多地方了。你們快走吧!”

雲卿聽她隻是一味趕她們走,並沒有責備意思,已經十分感激了,便也學她幹淨利落地道謝說:“謝三妹妹指路之恩!改日再攜禮致謝!”

垂緗並不開口,神色依舊冷淡,卻也不離開,而是一路目送雲卿離開。

雲卿依垂緗之言行至小路,卻聽蒹葭笑道:“這三姑娘倒是個頂特別的。可惜了是庶出,被二太太做主早早給嫁了,倒是比她大的二姑娘倒還待字閨中呢,你說好笑不好笑?”

雲卿四下留意著,見果真荒僻,沒什麽動靜,方問說:“我吩咐過,旁人說什麽也罷了,獨你們幾個不得在人後亂嚼舌頭根子。”

蒹葭見雲卿如此,便也放低了聲音,解釋說:“是春穗兒特特跟我們說的,說老太太和大太太也是很看得起柳姨娘的,叫我們別學那沒眼色的怠慢了柳姨娘,不定得罪的是哪路神佛呢!”

“沒眼色的?”雲卿品味著這字眼,忍不住笑了,問說,“三姑娘嫁的是什麽人家?”

“城北沈家,是個書香門第,”蒹葭越發小聲說,“二太太娘家洪家和沈家早年定過一門親事,後來沈家敗落,洪家便不大樂意了,洪家足歲的小姐們整日裏哭哭啼啼地鬧,洪太太才來找咱們二太太出主意。誰知挑來挑去的,竟定了三姑娘。因沈家家世清白,沈公子也出落得一表人才,老爺和老太太又不甚在意這庶出姑娘,所以就這麽著了。”

雲卿這才有些訝異了。當日頭一回跟著老太太吃飯,柳氏是幫著洪氏的,然而現在聽蒹葭這麽一說,柳氏又不大可能不怨恨洪氏呢。

至少這三姑娘,人前人後兩個模樣,恐怕是恨足了這樁李代桃僵的親事了。

正是此時,卻聽一人氣急敗壞地喊:“這麽大的事,你說不去就不去,咱們二房是跟你沒關係了怎得?!”

蒹葭低聲驚呼:“是二太——”

“噓——”雲卿作了噤聲手勢,留意著四下無人,便使了眼色給蒹葭,然後二人順著方才聲音處往前,在一掛藤蘿架後隱約可見前麵兩人。

柳姨娘安安穩穩躺在一架躺椅上,正翹起蘭花指從旁邊小石卓上捏一粒西瓜子,她閉目養神,神色怡然。倒是旁邊洪氏越發焦急,捏著帕子匆匆說:“你倒是說句話啊!”

柳氏磕開瓜子,輕飄飄說:“太太又不肯聽,倒叫我說什麽?前天兒大太太有請,我告訴您必定是說掌家的事,讓您學著我裝病躲幾天,您不信,說她們犯不著這麽急躁,後來怎麽來著?您那個兒媳婦,眼見是沒人家那個活泛招人疼,這能怪誰呢?您哪,也別到了補窟窿時候就拿我當大羅神仙,我哪有那麽大能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