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卿抬起頭,迅速和阮氏相視一眼。

老爺子有事交給慕垂涼做——簡直是顯而易見。

這一瞬間,雲卿突然想起阮氏曾說話的話:每一次的機會,都是慕垂涼給她們換來的,錯過一次,他就要多辛苦一次。

那麽還等什麽呢?

“孫媳職責所在,不敢推辭,”雲卿道,“隻是依孫媳淺見,不論是讓繡珠掌家,還是孫媳掌家,都似有不妥之處。”

老太太周氏和二太太洪氏幾乎同時猛然抬起頭,目光炯炯看著她。

“那依你之見,當如何是好?”慕老爺子道。

雲卿看了看孔繡珠,孔繡珠神色拘謹,目光躲閃,見雲卿看她幾乎立刻麵色慘白了一些。雲卿衝她笑了一下,輕輕拉過她的手一道上前回道:“繡珠掌家有方,我亦有所耳聞。如今她既無錯,卻將她換成我,恐旁人暗生閑話,指猜她不是,令我們妯娌不睦。若不換,又恐人說長媳落閑,成日裏操累她個小的,誰擔得起這樣的指責?如今孫媳進門時候雖短,然而深知職責所在,一來不敢推卸,二來也有心好好為咱們家出一份力。但畢竟於人於事都生疏,所以私心裏想著,若能有繡珠從旁協助,必定會事半功倍,我們二人齊心協力,也更比不論哪個獨斷專行要好得多。所以依孫媳之見,不若我們二人一起掌家。”

雲卿恍惚看到慕垂涼似笑非笑扯動了下嘴唇,然而細看之時他神色越發深邃,略低著頭,看不出個所以然來。慕老爺子則是一語不發將房中人從左到右仔仔細細看了一遍,雲卿更是猜不透他的情緒。

卻聽慕老爺子聲音憊懶地說:“你這法子也並無不可,不過垂凇媳婦操勞許久,如今你是長房長媳,理當接管一陣子讓她歇歇。她家小三子才兩歲,需得親娘在身旁照看著,旁人決計不敢說什麽。”

慕老爺子不拿主意,混說這些不左不右的話來試探,反倒令雲卿安心一些。看來今日之事就算她一味橫行強自定下,慕老爺子多半也不會拒絕的。倒是那孔繡珠是個實心眼子,聽聞慕老爺子如此一說便以為他已定下來了,忙行禮說:“多謝老爺體恤。”

二太太洪氏卻急了,上前拍了孔繡珠手背,暗掐她一把瞪得她不敢開口,方笑著對慕老爺子說:“老爺這話豈非跟她客氣了?從前涼大丨奶奶病著,繡珠她身為弟媳,哪有不替嫂嫂分憂的道理?況且都是一家人反倒說什麽操勞,真是折煞了她!至於小三子,奶媽也看著,婆子丫鬟也看著,再不濟,還有我呢,哪能拖著她分心?倒是她如今是做熟慣了的,哪能不幫這些雲卿!”

雲卿挑眉暗笑,抬頭之際看了下阮氏,卻見阮氏使了個眼色,叫她去看老太太。

老太太耷拉個眼皮子,看著仿佛睡著一般,雲卿正好奇阮氏叫她看什麽,卻見老太太稍稍揚起臉,對慕老爺子歎口氣說:“兒媳婦、孫媳婦都和睦,彼此不爭不搶,互相照拂,也是咱們的福氣。照我說,這是雲丫頭過了門提的頭一件事,聽來又很周到,不妨就答應了她!”

雲卿與阮氏相視一笑,即刻又同時低下頭來。於是便聽慕老爺子說:“既然你們都這樣說,那就這麽定了吧!垂涼媳婦掌家,垂凇媳婦從旁協助,若有你們二人拿捏不準的,則由你們太太定。”說著指了指阮氏。

阮氏便也過來,和雲卿、孔繡珠一道回答說:“是。”

此事如此論定,顯然超出了二太太洪氏和三姑娘垂緗的預料。慕垂涼服侍慕老爺子離開後,三姑奶奶慕九姒和四姑娘馮月華便也送老太太回去,隻剩阮氏帶著丫鬟們張羅飯菜。阮氏才出去一會兒子,房中人便神色各異,洪氏分明眼角透著笑,二姑娘垂絡依舊傲慢,三姑娘垂緗則恢複淡然冷清的神色,隻有孔繡珠小心將被洪氏掐紅的手背藏進袖子裏,低著頭不敢看人。

雲卿見狀,便拉了她說有新繡花樣子看,將她請到了裏頭。才打了簾子進去,就聽洪氏拍著她家二姑娘的肩笑說:“好,好得很,看來這雲丫頭還是知道些規矩的!”

孔繡珠一時淚眼汪汪,略緩了半步跟在了雲卿後頭,去又偷偷拉她袖子,小聲說:“對不起,我知道原該是你的——”

“噓——”雲卿作了噤聲動作,拿了帕子替她抹了眼淚,又將她帶至走廊盡頭無人處,方笑說,“你說什麽道歉呢?如今是我什麽都不懂,一心求著讓你幫我呢,你別嫌委屈、別說我欺負你也就是了,哪裏又來的該是誰的?”

孔繡珠卻哭哭啼啼說:“不是的,我知道太太想讓我掌家,垂凇也想讓我掌家,若沒好處,他們哪裏會急巴巴讓我往這裏送?我做不來的,我從前覺得我好,後來聽太太話掌了家,一直錯,處處錯,天天挨罵……”

雲卿聞言倒有些訝異了,她與孔繡珠又算不得熟絡,況且孔繡珠素來言語謹慎,不像是敢出言抱怨自家婆婆與相公的人,雲卿隻得由著她哭了一會兒子,方避過那些抱怨,開口勸說:“凡事要往前看,從前如何,如今也就不提了。往後咱們二人齊心,你有空就幫我一把,若要回去帶你家小三姑娘也就回去,如此也就夠了。既順了你家太太的心意,不致使你難做,也不會耽擱你與你女兒相處,你看如何?”

孔繡珠聞言哭得更厲害了,她的丫鬟叫梨香的在一旁小聲勸慰著,卻聽孔繡珠邊哭邊說:“隻有你對我最好、最和氣了,旁人隻覺我好欺負,從沒這樣軟著調子跟我說話……”

雲卿與蒹葭麵麵相覷,都是笑也不能笑,勸也無從勸。雲卿隻得找了旁的問:“小三姑娘是兩歲幾個月了?如今吃飯睡覺都好罷?”

孔繡珠這才止住啼哭,抽抽嗒嗒拿帕子擦著眼淚,擠出一個難看的笑說:“兩歲半了,能吃能睡,說話也清楚,又十分聰明,像他爹呢!”

雲卿聽得也開心,正要開口,卻聽一個小丫頭子繞過一個金紅木柱說:“奶奶和凇二奶奶在這裏呢,可叫咱們好找!太太那裏擺了飯,叫二位奶奶一塊兒過去用飯。”

雲卿擋住一臉淚痕的孔繡珠,於是隻能蒹葭出麵答說:“知道了,有勞姐姐,不妨姐姐先去吧,咱們隨後就到。”

這事既然定下來,少不得要通傳到各房裏。才吃過飯,就見各房管事的婆子和丫鬟照規矩過來認人,俗稱看主子。彼時雲卿在自己房裏,因說了一同主事,自然少不了吩咐人再去請孔繡珠過來。蒹葭趁空當悄悄對雲卿說:“今兒恐怕來的不是一個兩個,咱們兩個加起來也難記全乎,不妨叫茯苓過來伺候著。”

雲卿當日出嫁,特特挑了幾個伶俐丫鬟陪嫁過來,其中一個叫茯苓的原就是她房裏的,記性極佳,過目不忘,連裴二爺都覺震驚。到慕家之後,她特特藏著茯苓這一“寶”,隻命她收拾和保管房裏東西。如今一想,果然正是她派上用場的時候,便允了蒹葭。等孔繡珠過來時,便是蒹葭在外招呼著各房的人,芣苢和茯苓在旁伺候茶水。

先是二太太房裏大丫鬟紅霜來,行禮之後說:“我們房裏一等丫鬟一個,近身伺候二太太,每月例銀一兩並一吊,就是我了;二等丫鬟四個,負責房中執夜、食宿、針黹等,每月例銀一兩;三等小丫鬟七個,負責灑掃、歸置、漿洗等,每月例銀一吊。這是房中各人名單子,請涼大丨奶奶過目。”

孔繡珠到她房裏來原已是不那麽拘謹的,現如今聽二太太房裏丫鬟呈秉事宜,一時又縮起來,仿佛見二太太本人。雲卿再看那紅霜,看她身材高挑,骨肉勻亭,麵龐白淨,顧盼生輝,眉宇間自有一股英氣,望之不俗,便知必是個心高氣傲、在二太太跟前兒又極得力的人。便笑說:“旁的倒也罷了,名單子倒是要看的,免得分不清誰是誰,回頭鬧了笑話多失禮。”

茯苓便去接了,打開一眼看過,對雲卿輕快地點了下頭,然後將名單子遞給雲卿。雲卿知她已記下,也就沒太留心,隨意打開一看不免愣了,那名單子果然還就是個名單子,隻從上到下列了十二個名字,一個字也未曾多寫,雲卿一時有些想笑,這二太太這一招算個什麽意思?難道今日不呈秉,日後她就不知道了?真是看不出個所以然來。

孔繡珠暗扯了扯她袖子,輕聲說:“我們太太房裏人事,我是知道一些的,嫂嫂若想知道什麽可以問我。紅霜姐姐平日裏忙一些,不如叫她先回去,嫂嫂看如何?”

雲卿便合上名單子,不動聲色地笑:“也好。”

紅霜既告辭,她一時也沒心勁兒再問,便讓各房管事的輪流來報,大抵還是與紅霜所言相似,是各房人數與例銀等等。雲卿吩咐茯苓一一記下,等送走了孔繡珠等人便立刻吩咐她將能記住的念出、蒹葭手謄,湊了到慕家後第一份小報。正圍在一塊兒琢磨著,卻見慕垂涼回來了,眼中是從未有過的倦色,一張臉慘白中泛著一點子森森的青,分明是怒到極致、恨到極致了。

“你們……先下去。”雲卿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