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垂涼今兒穿一襲百蝶穿花的銀絲灰緞大袍,是早上雲卿親自伺候他穿的,這件大袍廣袖兜風,腰帶橫玉,行動之間緞光閃亮,像行走於於水際雲端,襯得人是百倍的精神、百倍的俊逸。然而此刻,那緞麵兒看起來倒不光亮了,燭光之下將他整個人裹在一團陰翳裏,看起來簡直有些嚇人。

等人全都退下,房中一時靜謐,雲卿這才踩著步子走近了,麵對麵看著他。他畢竟高大,即便如今刻意低頭,雲卿仍要仰起頭來方能看得清楚些。半晌,雲卿輕輕笑了,伸手握住他冰涼的手,帶著三分撒嬌說:“先吃飯吧?我快餓死了,隻等你吃飯呢。”說著不容分說,帶著他坐到飯桌前。

房中又無丫鬟伺候,雲卿一人在旁盛飯盛湯地忙活。慕垂涼正襟危坐,如同石雕,一雙眼睛卻緊緊跟著她,她去盛飯,他便默然看著她盛飯,她端湯過來,他便乖順地接過來放著,自己卻又忘了吃,一味隻是看著她,看了一會兒,兀自笑了,伸手去抹她嘴角,原來粘了一粒飯粒。

雲卿看著他笑,分明是撒嬌地瞪他:“不許笑話我!”

慕垂涼眉眼間笑意越發濃重,招手讓她過來。雲卿便放了筷子,才站起身來,便見慕垂涼伸手一攬,鬧得她一個不穩就跌倒在他懷裏,稍穩了穩,便坐在了他腿上。

慕垂涼擁著她,將下巴擱在她肩膀上,溫存地說:“對不起,讓你擔心了。方才隻是……一時……”

雲卿便舒舒服服窩在他懷裏,笑說:“一時不想說話也是有的,我從前也有這樣過,倒也罷了,我不跟你計較就是了。”

慕垂涼癡癡笑了,更加用力抱緊了她,低聲說:“等‘住九’禮過了,你去蔣家走一趟,看看蔣寬和你姑姑最近怎麽樣。看老爺子這意思,巴不得現在就生吞了蔣家,蔣婉如今正被禁足也就罷了,倒是蔣寬、蔣初、蔣祁個個兒不頂用,勢必要拿他們幾個小的先開刀。真要我出手,無禮些的,也就是十天半個月的事兒,若看在往日情麵上多客氣一些,不出半年也能叫老爺子滿意了。”

雲卿聞言一愣,靜默半晌,點頭說:“嗯。”

慕垂涼便揉著她頭發笑:“‘嗯’算怎麽個說法?你沒其他要問的?”

雲卿想了一會兒子,在他懷中笑說:“‘嗯’就是‘嗯’,我聽見了應一聲而已。其實照我說,蔣婉雖被禁足,然而蔣家朝中頗有些勢力,蔣家又有姑侄二人都在宮中有些地位,如今真要生吞,倒不怕被噎著?老爺子到底是眼見裴葉兩族聯姻,有些心急了,眼下並不是個好時候。”

慕垂涼略愣了一會兒,低低笑了,複又問說:“你沒有其他要問的?”

雲卿歪著腦袋想了一會兒,又說:“蔣寬是蔣家嫡長子,他與我姑姑繼續在蔣家呆著,無論如何都避免不了跟咱們起衝突。所以為今之計,必得先逼他們離開蔣家。你將此事告訴於我,也是為了讓我明白這個?就交給我吧,你放心便是。”

慕垂涼歎口氣,扶著她肩膀讓二人麵對麵了,略帶幾分嚴肅說:“隻是叫你心裏有個數罷了,畢竟那是你親姑姑,至於怎麽做,我早就說過不想讓插手,你不記得了?你安安分分在慕家過日子,能掌家便聽我娘的話幫著掌家,若懶得做就推了,也都無妨。何必要老爺子看到你有那份能耐,再推你出去受累呢?”末了,又忍不住問:“確實不問了?”

雲卿移開目光,低聲說:“我不問。我猜得到。縱一開始猜不到,如今也猜得到了。慕老爺子想讓你做事,又是這等吃力不討好的大事,必是軟硬兼施的。軟,是縱慣我急巴巴就掌家,這硬麽,你還能有什麽軟肋了?無非就是你哥哥,還有你那雙兒女。”

慕垂涼略怔了一會兒,完全沒想到雲卿回說起這個,然而話至如此也隻得點點頭,過分冷靜地說:“老爺子的意思,昭和是嫡孫,曦和又孝順,他都要親自養著。未免我做事時分了心,這段時間就不必再去看他們了。”

“不讓見?”雲卿驚訝,“這是怎麽個說法?倘若蔣家事做不成,便就再也不讓見了?”

“雖未明說,倒是這意思,”慕垂涼望著她眼睛說,“我先於你成親,娶你之前已有妻妾兩房,兒女一雙。我知你心有芥蒂,我都懂,換做是我我也厭惡得很——”

“我沒有,”雲卿搶著說,“想起來時,心裏是有些怪怪的,但若說厭惡,我怎會嫁給你?我懂你意思,如今我既掌家,自然會格外照料他們,不致他們吃了老爺子的虧。等隔幾日家裏事理順了,我就去跟老爺子說兩個孩子由我來撫養,如今我是正妻,兩個孩子照理也該叫我一聲娘,我若開口他斷是沒理由故作推拒的。”

慕垂涼當即臉色不對,反問說:“你以為——”一時又說不下去,自己惱了半晌,也覺沒趣兒,便說:“罷了,老爺子要拿兩個孩子要挾我,我心中有數,早算到他遲早會有這麽一招。我也從沒打算讓你來養他們,連我自己都覺得你不過也是個大一些的孩子,我能把他們塞給你嗎?不過是這家裏……再沒人能說說話罷了!你倒以為我求著你,逼你做你不樂意的事!”

雲卿聽他言語冷淡一時心裏泛起酸來,幹脆起身從她懷中退開,在兩步開外忍著鼻酸眼酸問:“我說了我沒有不樂意!你的妻妾子女我出嫁前難道不知道嗎?你算得到老爺子會拿孩子要挾你,倒算不到我是你妻子我也會幫你撫養孩子嗎?我為何說要撫養他們,難道是因為他們的娘是裴子鴛嗎?若不是那是你的孩子,你以為我願意巴巴的上趕著去討好了?”

“討好?”慕垂涼神色更加冷淡。

雲卿眼淚奪眶而出,氣的進也不是、退也不是,遠遠看了他半晌方忍著說:“我自然也沒以為你會來求我,你多能耐,就算自己扛不動、被老爺子欺負得半死,也決計不會開口在我麵前示弱,不是嗎?那你還問什麽,問我想問什麽?”

慕垂涼看著她哭,冷冷說:“我是說,蔣寬與你姑姑雲湄近日的情況,你沒心思問一問?那我告訴你,一來我要讓蔣寬和雲湄離開蔣家。二來,你姑姑雲湄有了身孕了!三來,如今‘住九’禮不過,你好好在慕家待著,不準私自跑出府去看她!”

雲卿驀然一愣,呆呆止住哭聲,等恍惚回想起慕垂涼的話眼淚更是止不住傾瀉而出,咬牙看了慕垂涼一會兒當即甩手轉身推門飛跑出去了。

春天天幹,阮氏睡不著,半夜帶了丫鬟泥融在院中喝茶。過了三更天兒才微微有些乏意,正要去睡,卻聽外頭有人敲門。她是孀居,素來比旁人謹慎得多,因此除了老太太偶爾半夜急病需要跟前伺候,其他是無人敢半夜前去敲門的。今日意外,她與泥融便多聽了一會兒,並沒直接去開門。過一會兒子,卻聽外頭有人說:“爺,恐大太太睡了。再說了,奶奶孝順,怎會半夜來叨擾太太呢?再去別處找找吧!”

阮氏當即一驚,磕磕巴巴問泥融:“你聽見沒有?是秋蓉吧,秋蓉和垂涼?”

泥融自然聽得分明,又深知阮氏如今正疼愛雲卿,聽秋蓉話頭兒不對也就不敢應答,隻小心勸說:“聽聲音他們已去了。畢竟新婦,偶爾迷路也尋常,咱們慕府雖大,哪裏能丟個奶奶?倒是更深露重,太太不妨先回房睡,我去回爺一聲也就是了。”

阮氏卻越聽越著急,喊了上夜的婆子叫她們立刻掌燈開門。婆子們自然沒有不從的,開了門,就見慕垂涼提了一盞燈側身站著,緊蹙著眉,麵色比秋霜還要冷。一旁秋蓉素來穩重的,今兒卻略顯急躁急躁,匆匆往前趕。

阮氏想起秋蓉那話,自然能明白個五六分,當即氣急,吩咐一個婆子說:“叫他們來,我倒要好好問一問,好端端的怎麽半夜找起媳婦來了!”

婆子便匆匆去稟了慕垂涼。慕垂涼回頭一看,見阮氏也沒披件衣服,又忙將自己身上披風取了要給阮氏披,阮氏不允,非要他們把話說明白了。慕垂涼陰著臉低著頭不言語,秋蓉見要鬧僵,忙開口說:“太太別急,我們奶奶隻是出門了一會兒子,爺見她遲遲不歸,這才擔心出來找找。房裏春穗兒、丹若、黛若和幾個小丫頭子也去了,多半也找著了呢!”

阮氏素知這幾個丫鬟一心向著慕垂涼的,自然她一開口便起了三分疑,聽罷更是氣得直哆嗦,指著慕垂涼問:“出門一會兒子?你倒是給我說說,她整個下午忙著各房看主子的事,罷了她深更半夜一點兒不困反倒出門了一會兒子?你們怎麽了?你怎麽欺負她了?”

慕垂涼臉色越發不好,冷得嚇人,門口灌著冷風,慕垂涼緘口不言,再度拿了披風要給阮氏披上,阮氏卻一把抓起仍在地上說:“我擔不起!你如今長大成人了,天天幫著老爺做事,哪裏有工夫孝敬我?好容易尋了個知心知意、知冷知熱的媳婦,還故意跟她過不去!她連路也不認識,半夜三更你讓她去哪兒?如今還是早春,你也不怕她凍死在哪個旮旯裏!你就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