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氏在廊簷下焦急等待,不住問泥融什麽時辰了,泥融自知醜時已過了大半,因怕阮氏擔心,便謊說才子醜相交,又勸說既知在三姑娘那裏,便不會有事的。阮氏隻是不聽,一味把婆子們往外遣,且催促說:“我聽著聲兒了,你們快去迎一迎。”

慕垂涼陰翳地抬頭往外頭雨地裏看了一眼,剛邁出半步,便聽阮氏回頭罵:“你往哪兒去?”

慕垂涼頓住腳步,一時不曾言語。阮氏氣得手抖,捏著帕子指著他罵:“如今知道心急了?吵的時候怎就沒個分寸?她小姑娘家家的,一輩子也就成這一回親,你倒是好,這才成親幾天呢你就跟她吵,你別以為裴二爺不在她娘家沒人了你就能隨便欺負了,還有我呢!”

慕垂涼仍是不言語,神色更加陰沉幾分,一時又邁出步子。阮氏便喝令:“站住!”氣匆匆走到他麵前壓低了聲音說:“你這麽出去一晃,整個兒慕家還不都知道了?你不看旁人臉色,也不想想她還是新婦,傳出去旁人添油加醋笑話著,你讓她以後在慕家怎麽抬得起頭來?你給我好好待著,哪兒也不許去!”

慕垂涼張了張嘴,複又一言不發低下頭來。

正是這時候,門外婆子打著燈冒著雨一路小跑過來回話:“回來了!大丨奶奶發燒昏過去了,蒹葭姑娘一路給背回來的,如今馬上要到門口了!”

慕垂涼聞言臉色更慘白了一分,一頭紮進黑漆漆的雨地裏

這時蒹葭等人也到門口了,蒹葭背著雲卿,芣苢在旁打傘,秋蓉在前提燈指路,三人一見他都愣了,秋蓉急道:“爺快回去,雨不小呢!”

慕垂涼卻到蒹葭麵前,看了一眼一身狼藉的雲卿,啞著嗓子開口說:“我來。”蒹葭臉色亦不好,隻是不肯鬆手。慕垂涼便又伸出手,低聲重複說:“我來。”

秋蓉見蒹葭仍是不動,慕垂涼又淋著雨,不免急道:“如今是鬧脾氣的時候嗎?送奶奶進去後咱們還有許多事要做呢,到時爺可是一點忙都幫不上的。”

雲卿聞言抬頭,咬著嘴唇看了慕垂涼一眼,複又低下頭來將雲卿交給他。慕垂涼抱著雲卿便要走,芣苢匆匆忙忙撐傘跟上,餘下蒹葭在背後冷冷看著。秋蓉見狀,不免歎口氣,一邊打傘幫她遮雨一邊說:“罷了,你也別怨他。咱們爺素來沉穩慣了,連我們也沒見他跟誰吵過架,恐怕他也沒料到事情會變成這樣子。如今不是生氣的時候,進去守著,看能幫點兒什麽忙才是正經事。”

蒹葭一語不發地點了點頭,跟著秋蓉進了阮氏的院子。二人一路進去,卻見阮氏將雲卿安置在她自己**了,如今也不讓慕垂涼插手,自己在一旁小心給她蓋上被子,一旁芣苢正回話說:“……大夫說,腿上是擦傷,原不是什麽大事,隻是摔倒之後背著筋了一時起不來,多淋了些雨,那傷口大夫已上藥包紮妥了。至於發燒倒是不能大意,必得灌了藥,另有人在一旁守著,若高燒不退當另做打算。”

阮氏越聽越心疼,忙問:“那……那藥呢?”

秋蓉忙上前說:“請的就是園子裏的鄭大夫,說不敢耽擱,叫我們先送奶奶回來,他則回去抓藥熬夜。還說稍後把藥熬好了就立即送來。”

阮氏又追問:“哪一個鄭大夫?為人如何,嘴巴可夠嚴實?”

秋蓉看了慕垂涼一眼,答說:“爺特特吩咐說,隻能請鄭大夫。想來是妥當的。”

阮氏便橫了慕垂涼一眼,自己在旁照顧著,心煩意亂說:“得了,都回去吧,有我守著呢。”

幾人哪裏敢叫阮氏守著,慕垂涼才勸了兩句阮氏便又罵,看雲卿慘白著臉昏睡著一邊罵一邊又哭了,泥融忙悄悄給秋蓉使眼色,秋蓉便尋了借口先請慕垂涼出去,留泥融在房中勸著阮氏。出了門秋蓉便小聲說:“爺不記得了,當日大姑娘入宮,就是驚雷春雨的天兒。你與大丨奶奶尋常夫妻尚不能舉案齊眉,太太看著難免就要想起大姑娘獨處深宮的難處。又是這一模一樣的雨天,又是看大丨奶奶一身狼藉,今兒你是說什麽也難令她釋懷了,倒不必再費那心思。不如還是想一想三姑娘那裏怎麽辦。”

慕垂涼聽著外頭淅淅瀝瀝的雨聲,沉沉歎了口氣,說:“好,知道了,你去忙吧。”

不多久,鄭大夫親自送了湯藥來,蒹葭扶著,阮氏親自連喂帶灌總算才讓她喝下了小半碗。大夫又號了一回脈,說脈象漸平穩下來了,幾人才稍稍放下心來。泥融勸不下阮氏,蒹葭不得不開口說:“太太,能不能聽蒹葭一言?”

阮氏歎口氣說:“我自然曉得你們要說什麽。隻是即便回去,想必也睡不著的,不如陪著她了,也好過她個沒娘的孩子嫁了人還是孤孤單單的。”

蒹葭看了看一動不動坐在遠處陰影裏的慕垂涼,勉強笑了一下,說:“太太一心為我們小姐著想,連我們這做下人的看了也是又感動,又心疼。隻是太太為我們小姐熬夜傷身,要她如何擔當得起呢?如今我們小姐昏睡倒也罷了,若是好容易人稍稍清醒些、病稍稍好些,看太太如此難免要愧疚難過,愁緒鬱結,反對病情不利呢。如今大夫既說沒什麽大礙了,不妨就讓泥融姐姐先送太太去歇息,睡著睡不著,閉目養神一會兒子也總是好的。我與芣苢自小跟慣小姐了,我們守著大約也是妥當的,還請太太放心就是。”

阮氏聽罷,淚又是撲簌簌地落,卻隻是一味抓著泥融的手哭。泥融曉得她是想女兒了,自知勸不下,便不再多勸,扶她去了。

半夜時候,雲卿恍惚醒來一次,迷迷糊糊討水喝,蒹葭怕她亂動扯到傷口忙先扶穩她,同時喊芣苢去倒水。哪知才一回頭,就見慕垂涼已端水站在身後了,略躬著身,緊緊抿著嘴,眼睛深邃難測。

雲卿這病到底是不大,燒退之後不過有些咳嗽,好在連綿幾日春雨,園子裏感染風寒的倒有好幾個,並不會有人疑心雲卿為何突然病倒。阮氏那晚又特特將雲卿安置在她房裏,以至於連慕垂涼房也不過隻有那三四個丫鬟還算略知道一些。三姑娘與鄭大夫果然一字半字都未提起,雲卿帶病掌家,慕垂涼整日奔波在外,於是整個慕家顯得風平浪靜,仿佛一丁點兒波瀾未起。

倒是阮氏越加心疼她,明裏讚她帶病掌家頗識大體,暗地裏又拍著她手背稱謝,謝慕垂涼那樣待她她還依舊幫他持家、替他盡孝。其實雲卿那日醒來看到自己竟在阮氏**、阮氏又親自燉了湯端來,已經是對阮氏感激不盡。如此婆媳二人越發比母女還要親近,令凇二奶奶孔繡珠羨慕不已。

至於慕垂涼,他們倒是再未起過爭執,因為他陷入無休止的忙碌中,二人根本難麵對麵說句話。雲卿每日早起去服侍阮氏起床,那時慕垂涼通常已出門,到了晚上雲卿往往服侍阮氏睡下才回來,而那時慕垂涼還未回來。有時雲卿睡到一半朦朦朧朧看到他站在床邊看她,帶著更深露重的寒氣。有時雲卿能察覺到他脫衣上床,在她身旁靜靜躺下。又有時她睡不著,也難分辨究竟是不是在等他,然而他通常燈也不點,沉默著摸到床邊擁著她也就睡了。再有時,即便兩人都清醒地不約而同回來,也隻是相視一眼,再各自去做不同的事,最後一先一後睡到一起。

唯一奇怪的是,就算過著這樣尷尬的日子,慕垂涼也不管多晚都一定回來。

蒹葭等人對慕垂涼這舉止算是怨恨透了,芣苢是隻要伺候雲卿吃藥便偷偷哭,蒹葭則是看她腿上結的痂就一言不發。她們這樣,雲卿也不得不時常想起那晚之事,想得心煩意亂又不能表露。唯有芣苢哭說:“等二爺回來了,我非得找二爺告他一狀不可。”唯有此時,才聽得雲卿又好氣又好笑。

“住九”禮過,雲卿照規矩去拜見老爺子。老爺子所居之地叫做天問閣,名字取自屈原的《天問》,裏頭布置也多半恢弘大氣。尋常問候罷後,老爺子又細細問了她掌家之事,雲卿一一答了,不敢有錯。末了,老爺子又閑閑說了句:“咱們慕家人原是不多的,如今開銷卻略大了些。”

雲卿摸不準慕老爺子脾氣,略思索一會兒,試探問說:“那麽依老爺之意……如今可是時候略作調整?”

慕老爺子卻隻是意味深長對她笑笑,單手負後走到一側書桌前撥弄一遝宣紙,邊仔細看邊不在意地說:“你才進門就讓你掌家,倒不是欺負你,隻是家裏那幾個,大的小的,都沒那個能耐。”

慕老爺子突然扯到這上麵令雲卿頗為意外,正忖度字句想著要如何開口接這話茬兒,便見慕老爺子拿起一張寫滿字的紙,歎說:“如今就算我有其他事要拜托你,也隻怕你無暇顧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