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老爺子……有事要拜托她?

雲卿心裏一根弦“嗖”地一聲繃緊了,老爺子是有備而來啊!

“老爺有事需孫媳做?”雲卿笑道,“如何能說拜托,豈不折煞了孫媳?單隻吩咐一聲也就是了。掌家雖忙,亦不敢耽擱了老爺的事。”

慕老爺子露出奇怪的笑,招手示意她:“果真是個懂事的。來,到這兒來。”雲卿依言過去,便看見慕老爺子手上拿的宣紙,上麵用正楷寫了洋洋灑灑一紙《天問》,然而那字頗為稚氣,筋骨都不成形,一筆一劃都下了重墨,像是出自稚子之手。

慕老爺子便笑:“昭和寫的,如何?”

雲卿不免愣了一下。

慕垂涼的兩個孩子她不是不知道,大的名昭和,今年五歲,小的名曦和,今年四歲。這對兄妹乃是大房裴子鴛所出,裴子鴛出嫁之前就略顯嬌弱,這連生的兩胎更是讓她的身子虧損得狠了,這才一病不起。因當時慕家重孫輩隻有這兩個孩子,裴子鴛又不能撫養,所以老太太便順理成章接了過去親自照料著,且一直沒請師傅,都是慕老爺子親自授業。

隻是現在提起這兩個孩子,倒是怎麽個說法?

雲卿無從揣測老爺子意圖,便照實答說:“略顯稚嫩了些。”

慕老爺子卻笑,放下那紙說:“的確是不成氣候,也隻有阿涼礙著這兩個孩子的字一直以來都是我教的,給我個麵子,說還不差。”

雲卿心頭那根弦一點兒不敢鬆懈,心知慕老爺子不會平白無故說起此事。果然,便見老爺子在桌前坐下,隔著桌子雲淡風輕地說:“不過阿涼究竟怎麽想,想是我這老頭子年紀大了,竟也不大分明。孩子我替他養著,開口說要娶你,我也應下,風風光光給你們辦了。讓他做事,隻言時機不對,一拖再拖。這都罷了,我老人家慣著些兒孫也都是理所應當的,然而唯獨一事令我費解,我也不知,這究竟是他的意思,還是你的意思。”

若非雲卿早在認識慕垂涼之前就深知慕重山為人,此刻恐怕真要替他覺得委屈。卻也隻能道:“恕孫媳不知老爺所言何事,還請老爺明示。”

慕老爺子便抬頭看著她,輕歎一聲道:“你也知道的,阿涼一直以來都很忙。他是四族之子,除我慕家生意之外,偶爾還要為蔣家、裴家和葉家的疑難之事出謀劃策。在沒娶你之前,他連著幾日不回家、天天睡在我慕家銀號裏也是有的。如此一來時間長了,與兩個孩子難免就生疏一些。我看著又於心何忍?前幾日,因想著你已嫁過來,他房裏好歹能出個人照顧孩子了,便與他商量著讓你來撫養照看,原是為了維係他們父子之情的,哪知阿涼似乎不大樂意,三言兩語就給拒絕了。我原想著,興許是我心急了些,畢竟你們是新婚,現如今塞兩個孩子過去的確是我這老人家不解風情了些,於是又說等百日之後讓你接去撫養,哪知阿涼他再次拒絕,說倘若無人撫養,就由我那大兒媳來帶,這一點,卻是令我不大能懂了。”

雲卿驚得目瞪口呆。這……怎麽可能呢?

那晚她與慕垂涼爭吵,還猜測慕老爺子要拿兩個孩子威脅他做事,而慕垂涼分明也是默認了的,怎麽可能如慕老爺子所言,反倒是把兩個孩子推給他們?!如果隻是把孩子推給他們,即便擔心雲卿受了委屈,慕垂涼也不該在進門時那麽恨那麽惱怒啊!

慕老爺子見她一副震驚之色,便點了點頭歎說:“看樣子,你也是不知情的,我還以為是你的意思。”

“不、我不知……”雲卿一時有些回不過神來,卻突然發現一件事,那就是即便她與慕垂涼爭吵、即便她如今想起慕垂涼就煩躁,但當慕老爺與他所說不一致,她仍是毫不猶豫就站在他那邊的。這個認知令雲卿迅速冷靜下來,穩了穩,輕輕搖頭說:“垂涼他並未提起此事,倘若他真的開口,我原是他的妻,哪有不幫他撫養孩子的道理?必定會答應他的。”

慕老爺便笑:“果真是個賢惠的,不愧是裴二爺教出的女兒,很識大體。其實這件事原就與阿涼沒有多大關係,他素來忙碌,養育孩子這種事他幫不上忙,隻要你點頭也就是了。”

真是越發得蹊蹺了,竟要直接繞過慕垂涼嗎?

話說到這裏雲卿本該答應了的,但她心裏頭緊繃的那根弦卻讓她直覺以為此事絕不會那麽簡單。慕垂涼那晚與她爭吵跟此事必定脫不了幹係,他又連推拒了老爺子兩次,必然有他的考量,若是她一個不慎貿然答應下來,萬一反倒令他措手不及,她豈不是成了老爺子打擊慕垂涼的幫凶?與其現在就答應了老爺子,倒不如先混過這一關,回去先找慕垂涼商談妥了再另做打算。

於是便轉而問說:“此事原也係我分內之事,隻要垂涼不反對,我哪裏推辭得了?隻是兩個孩子的情況我卻也不甚熟悉,需要做什麽心裏更是沒譜兒,還請老爺指點。”

慕老爺子見她果真乖順,便不作多想,看著那遝宣紙說:“昭和係慕家嫡長,曦和雖是個女兒家,但我慕家子嗣單薄,女兒也是照男兒養,讀書認字上畢竟是不能耽擱了。所以兩個孩子雖是你帶,但仍需麻煩你每日清早親自送他們過來,白天自有我來照顧、教導他們,到了晚上你忙完了,便過來與他們一道用晚飯,然後再接他們回去。雖是麻煩了些,但不致誤了你掌家,也不致耽擱他們課業,如此也算兩全其美。”

雲卿緊緊抿著嘴,揚起一抹僵硬的笑,心裏頭可算是明白了。

這哪裏是讓她養孩子,分明是用養孩子的借口栓牢了她!早上送去,晚上接回,還要在老爺子那裏陪孩子用晚飯,誰知道哪一頓吃完還能不能回來!

雲卿心裏一時氣得翻江倒海,若非她對慕老爺子早有防備,興許連這句都沒問就早早被套進去了,到時候因她一個失誤令慕垂涼受老爺子掣肘算個怎麽回事!先前那些溫情慈愛又可憐的話,如今想起來真是讓她恨得牙癢癢!

見慕老爺子仍等著她回話,雲卿知道老爺子素來精明,生怕泄露情緒,於是極力穩了穩,盡量平和地笑說:“老爺思慮周全,孫媳原是不該說什麽的。但有一句話,出嫁從夫,隻要垂涼點頭,孫媳莫有不從的。所以雖需我來盡心盡力,也要先讓垂涼點頭啊!再者,畢竟是裴姐姐的兒女,如今住九之禮剛過,我尚未來得及去向裴姐姐請安,這就接了她的兒女去撫養,說來豈非我這後進門的不知禮數?”

慕老爺子隻低低笑了兩聲,神色古怪地盯著她看。雲卿知他生疑,幹脆莞爾一笑,迎著老爺子目光坦坦****說:“老爺有心為我們考慮,我們做晚輩的都心存感激。垂涼當日連番推拒我也能懂,恐是擔心我年紀尚幼,不足以撫養兩個四五歲的孩子。如今我若貿然答應下來,恐他更是氣我擅自做主怠慢了孩子,怠慢了慕家的長子嫡孫呢。倒不如我先回去,一來將此事告知裴姐姐,畢竟她是生母,二來我慢慢地勸著垂涼,畢竟他是生父。生父生母都點過頭,我撫養孩子才算沒有後顧之憂呢。老爺放心就是,我有心撫養那兩個孩子,就必定能勸得他同意,不過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隻是這又有什麽可心急的呢?來日方長,不是嗎?”

慕老爺子收起放在桌上的手,將自己埋在,至少看起來就像是深深埋在了寬大的太師椅裏,隻露出一個精神矍鑠的腦袋,兩隻眼睛微微凸起,深邃透亮,泛著清光,臉上皺紋太過明顯,卻並沒有顯現出歲月不饒人的悲戚,反而讓人覺得歲月給為他增加了太多太多的深不可測。雲卿如今離慕老爺子那麽近,但完完全全沒有辦法讀懂他臉上任何表情,談話開始直到現在,一次都沒讀懂過。

“好,不愧是我慕家掌家之人,”慕老爺子臉上浮出極淡的笑,點頭說,“你思慮周全,想必真的能做得很好,我等你幾天就是了。”

言罷闔上眼睛,已是送客的神色。雲卿不敢鬆懈,極力撐住那股子心氣,穩穩當當笑說:“既是如此,孫媳不敢打擾老爺休息,這便告辭了。”

出了門,雲卿再無力理事,直吩咐蒹葭說:“回房,現在就回房!回去讓芣苢給凇二奶奶回一聲,就說我咳疾犯了,今兒若是小事就讓她自己拿主意,若是大事就先往後推一推!”

哪知才剛進了院子,就見芣苢已經匆匆忙忙往外走,雲卿隻存了心要一頭紮進房裏歇一歇,隻留蒹葭囑咐芣苢。雲卿這番模樣直把芣苢看愣了,等雲卿一隻手已伸出才反應過來,急道:“哎,小姐——”見那房門已被雲卿推開,轉而又喊:“那若是急事呢?”

雲卿煩躁地喊:“拿就找三姑娘垂緗一同商——”

——看著房中的慕垂涼,雲卿生生頓住腳步與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