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氏雖是這麽說了,雲卿卻不能不去過這趟禮數。次日一早給阮氏請過安,雲卿一行人便自行往綴錦樓去了。因裴子鴛常年臥病在床,二層的小樓處處彌漫著濃重的藥味兒,並且有種混雜著木頭、灰塵和苔蘚的奇怪味道。房中顏色偏重,因怕驚了風所以所有窗子全都緊閉,多半又掛著厚厚的簾子,所以昏暗又沉悶。

裴子鴛房中大丫鬟名叫細辛,身材高挑,眼窩深陷,形銷骨立,木呆呆杵在房裏乍看有些嚇人。裴子鴛房中人想是久不出去,乍見雲卿一行人突然到來都有些不知所措,因不認識,也不知該如何稱呼、該讓什麽座兒、該喝什麽茶,倒是那個一臉倦容的細辛還算個利落大方的,眼睛略略掃過一行人,看到秋蓉時若有所思點了點頭,這才上前迎住幾人,且行禮說:“問奶奶安。”

裴子鴛房裏人這才知道是新進門的奶奶,又不得不上前行禮,又別扭她與裴子鴛的關係,於是雖齊齊行了禮,但問安的聲音卻是稀稀拉拉,聞之尷尬。雲卿倒不介意,細辛卻說:“素來沒什麽人過來,漸漸也就疏忽了禮數。倒不是我們奶奶的意思,也不是我們誰的意思,還請奶奶不要介意。”

雲卿勉強笑笑,看著四下昏暗心頭壓抑,便開門見山說:“如今‘住九’禮過,我是來向裴姐姐請安的。”

細辛疲憊地歎口氣,伸手作邀,在前領路說:“替我們奶奶多謝奶奶了。那就請吧。”

於是細辛在前領著她們往裴子鴛臥房去了,這一路裝潢簡單,多半是沉暗顏色,雕花的屏風隔斷多是回紋的花邊,看起來越發的嚴肅拘謹些。到了裴子鴛房裏,便見帷幔重重,都是厚厚的秋香色垂紗,隱約可見裏頭躺著一個人而已。細辛秉過,房中一時靜謐,許久方聽得裏頭傳來兩聲清咳,一個氣若遊絲的聲音和善地說:“是你來了?我們見過麵,兩次,我記得你……”

雲卿仔細回想了一下,當日七夕鬥燈雲卿的確是見過她一麵,彼時隻覺她嬌弱些,也從未想過是弱不禁風的,至於第二次,又是從何說起?

細辛不打開帷幔,想來是怕驚了風,如此雲卿也不便近前探視,隻能在兩步之遙站定了問說:“裴姐姐身子可好?”

裴子鴛卻想起什麽,極輕極輕地笑了,說:“兜了一個大圈子,畢竟還是成了一家人。世事果真難料。”

雲卿自然曉得她想起了什麽,大約是因為如今隻能恍惚看到她一個側臉,聽著聲音也帶著蟲咬似的沙沙聲響,像砂紙慢慢磨著,讓人越發心癢焦躁。不待雲卿說什麽隻聽裴子鴛突然喘不過氣來,細辛略略一歎,平平靜靜對雲卿說:“恐又要忙了,怕不能招待奶奶。”

雲卿目瞪口呆見裴子鴛喘不過來,旁的丫鬟們卻木木地端茶送水,想是見得多了,也沒人手腳略快些,雲卿畢竟不忍,心下著急,正要開口,卻聽秋蓉在旁道:“大丨奶奶,咱們是幫不上忙的,恐還礙著她們做事,不如先走。”

蒹葭與芣苢顯然也是這麽個意思,雲卿亦不便多言,如此也就先行告退了。

接著是去見慕垂涼之妾蔣婉。蔣婉倒是幹淨利落,雲卿還在門外候著便聽她對丫鬟們冷哼一聲叫道:“讓她滾!”

雲卿聞言一笑,看著蔣婉房裏大丫鬟荷枝陰仄仄的目光,真是越發通體舒暢。

這禮數走完,那麽接下來就該忙些正事了。雲卿於是隻帶蒹葭和秋蓉奔向慕老爺子的天問閣,才到書房門口,就聽老爺子在裏頭怒罵說:“……真是喂不熟的白眼兒狼!”

“爺爺想要的總是太多了些。蔣家那位應嬪娘娘在宮裏頭正得寵,就差能呼風喚雨了,如今倒叫咱們去招惹她?旁的不說,咱們家大妹妹也在後宮,位分也沒人家高,爺爺現在叫我動蔣家當真是不把大妹妹生死放在眼裏了。”是慕垂涼的聲音。

慕老爺子便冷冷道:“你如今一再辯解,一拖再拖,無非就是不肯承認自己沒有那個能耐!”

慕垂涼立刻雲淡風輕地接道:“爺爺這是哪裏話,孫兒恐怕的確就是沒有那個能耐。”

“嗬!嗬嗬!”慕老爺子氣急敗壞道,“你既沒那個能耐,我還養你作甚?養你三房媳婦兒兩個孩子作甚?不如盡早給我滾!”

“爺爺,您莫要這樣看不開,”慕垂涼淡然說,“三房媳婦裏有兩房都是您逼我娶的,如今好賴也該您給養著,我不休她們已經就是孝順您了,還要怎得?至於雲卿,爺爺若趕了她出去,還有誰一心奔波為您掌家呢?再說了,我那媳婦雲卿聰明伶俐有能耐,又是嵐園裴二爺的閨女,倒是用得著爺爺來養?還有那兩個孩子,爺爺若不想養,餓死掉算了,我和雲卿可以再生。”

“你!”雲卿忽聽得慕老爺子摔東西的東西,當即唬了一跳,越發不敢近前去。便聽慕垂涼不急不緩道:“莫怪孫兒無禮,實在是爺爺這心操大了。爺爺要對付蔣家,我也不是沒應下,隻是如今蔣家宮裏正得意,宅子裏因蔣寬媳婦有喜,如今正其樂融融呢,合族心齊,我一人對付事倍功半,恐太吃力些。為今之計,倒不如好好在家歇一歇,給垂冽娶房媳婦,再把二妹妹和四妹妹嫁出去,才算沒了後顧之憂。”

“混賬!”慕老爺子再次怒摔了什麽東西,聽聲音像是一個瓷器。

慕垂涼卻分明是笑了,道:“爺爺,別逼著雲卿養那兩個孩子了,我們才成親幾天呢。就算不可憐我新婚,也該看在我多年順從爺爺、對慕家也算立下了汗馬功勞的份上,咱們彼此相讓一回。再者,我爹去得早,唯留下一個女兒爺爺還給送進了宮,如今好容易來一個孝順我娘的,爺爺也該看在去世的爹的份上,讓雲卿好好再孝順我娘幾天。爺爺對雲卿好,自然就是對我好,我也就會加倍地孝順爺爺,蔣家也好裴家也罷,甚至是葉家,爺爺想看到什麽局麵恐怕隻有我最清楚、最能夠幫爺爺達成心願了。”

房中一時靜了下來,雲卿在外頭全然看不到裏頭景象,卻也奇怪外頭仆從為何由著她們聽,正自想著,便聽一丫鬟叫青桑的在旁輕問:“大丨奶奶可是要現在進去嗎?”

雲卿聽房中果真無動靜,便點頭說:“煩姐姐幫忙稟報一聲,就說是前次提到的節儉用度一事有些拿不定主意的,來請示老爺。”

青桑便應下進去了,雲卿正自忐忑,忽聽裏頭老爺子分外惱怒、幾乎是吼地道:“如今是誰在掌家的?什麽事都來問我,要她作甚!”

房中一時又沒了聲音。雲卿知老爺子有心在此事上刁難、以逼迫她撫養那兩個孩子,明知如此自然分辨什麽也無用了,於是便打算先行回房。正是此事,老爺子書房門竟開了,混雜這書卷氣和墨香的小風撲麵而來,雲卿蹙眉避開,再看去就見慕垂涼穿件銀白對襟廣袖大袍,手裏拿著閉合的白扇,眼神冷清地居高臨下看著她,半點也無方才與老爺子對峙鬥嘴的淡然。

“你不要回去嗎?”慕垂涼問。

雲卿看著她袖口的浮繡銀絲海棠,僵僵別開目光,說:“要得,現在就回去。”

真是太討厭了,那衣服她出嫁前偷偷做的,嫁過來就帶了過來,後來吵架自然就藏了起來,如今不知何時他竟已經穿在了身上。

慕垂涼臉上倒是沒有任何尷尬神色,他走在前,雲卿等人跟在後頭,一路竟又是無言。

次日一早,雲卿醒來時慕垂涼已去了慕家銀號。雲卿去給阮氏請過安,恰巧老太邀請二人前去一道用早飯,雲卿與阮氏便去了。阮氏捧飯,慕九姒擺筷,雲卿盛湯,端得是安樂祥和親如一家。吃過飯雲卿便趁機秉老太太說:“前次拜見老爺,老爺說咱們慕家人雖不多,開銷卻甚大,長此以往恐形成奢靡之風,反倒壞了咱們白手起家好容易攢下來的名聲。因此叫咱們稍加整頓呢。繡珠自然是不說了,必定是要幫著我的,隻是如今我想再討一個人過來幫忙。”

洪氏隻道雲卿是要安插心腹,臉立刻掛得老長,分明就是不樂意。柳姨娘病來得快去得也快,如今已大好了,正自顧自埋頭喝一碗碧生生的西湖蓴菜羹。雲卿卻並不看她們,隻一味看著老太太,言辭確定地說:“就讓三妹妹來幫我吧!”

洪氏本正捧了水喝,聞言手一抖,熱水直灑到身上去了,柳氏仍低著頭,但握著湯匙的手明顯滯了一下,然後不明所以地抬頭看了一眼雲卿,隻一眼,便又低下頭穩穩當當繼續喝湯。

“可是,三姑娘如今已是出了閣的人了,”阮氏故作猶疑道,“如今咱們不勸著她回沈家已是不對了,如何能再強留她幫咱們掌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