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記那個時候,裴子曜他生病了。裴子曜身體很好,醫藥世家,難免被養的高大健壯。但不常生病的人一病就很嚇人,他高燒昏迷整整兩個月,裴家把在宮裏當太醫的裴子曜的叔公都請回來了,但他遲遲不見好轉。滿大街都傳裴家已經打好了棺材,但閻王爺終是沒忍心收了他,讓他得以活生生站在雲卿麵前炫耀他是多麽地命大。

而雲卿呢,一把推開他扭頭跑回嵐園,捂著被子把眼睛都哭腫了。沒有辦法,她不僅不能去裴家看看他,也找不到人可以問問他的消息。她擔心了足足兩個月,才看清楚兩人之間的距離。

荷花之後,燈籠上是一片空白。

那一處是雲卿包紮傷口時耽擱的,她調製的顏料需要藥水、燭光、熱氣、香料等各種條件才能發揮作用,錯一步都不行,因此她幹脆將這一塊空下了。這個空隙,雲卿抬頭一眼掃過四人。蔣寬看呆了,神色很是欣喜,倒像小孩子見了有趣的玩意兒。葉懷臻麵色依舊溫和,但雲卿看去這一瞬他恰好在打量裴子曜,似乎生怕裴子曜做什麽出格的事。但裴子曜看著像是僵了,臉色是嚇人的灰敗,整個人要裴牧扶著才能不倒下。

至於慕垂涼,好巧不巧,竟然也在看她。

天色已暗,燈火昏黃,他整個人籠在似明未明的夜色裏,平常嘴角常掛著的悠哉或輕佻的笑被黑暗隱去,隻剩一雙沉靜的雙眼格外幽深明亮,安安穩穩的,清清楚楚的,就站在那兒對她笑得靜謐又從容。

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雲卿心底陡然一驚,下意識地撇開頭。隻聽台下眾人議論紛紛:

“這塊空白,有些突兀了吧?”

“燈裏白霧縹緲,這裏留白,倒很有幾分韻味。”

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別人怎麽猜得透你全部的心思。就好比連裴子曜都能對她說出她沒在意過這種話,雲卿知道他沒撒謊,他是的的確確認定了她並不在意,這有什麽辦法。

空白結束,緊接著……雲卿不由再看了慕垂涼一眼,他正偏頭聽蔣寬說話,但她將目光移走的時候,分明感覺到慕垂涼的目光重新落到她身上來。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眾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這裏不分什麽一幅兩幅,它像一個卷軸緩緩打開,再現兩兩相望、彼此認定的那一幕。花樹燦爛,星雨流光,隨著燈籠的轉動更有一番靈動之美。此刻燈內縹緲白霧絲絲縷縷變暗,先是月白,再是柔黃,緊接著是昏黃,最後是山雨欲來前的黑雲。等到黑雲密布,整個兒燈籠像一團懸在空中的黑雲。但畫上的燈火闌珊卻格外分明,兩個遙遙相望的人,身影也愈加清晰。

“熒光粉麽?”是慕垂涼的聲音。

雲卿卻在此刻疲憊地閉上雙眼。

燭花再度爆響,一股梔子花的清香從燈籠裏傳來,於此同時燈籠裏的黑煙開始消散,而那盞燈卻開始快速旋轉起來。大片深淺重疊的紅色開始在燈上突然出現又迅速消失,一派妖嬈的海棠花鋪滿了整個園子、朱紅的大門口掛著整排的大紅燈籠、紅得耀眼的鳳冠霞帔被齊楚穿在身上、窗戶上貼著燙金的“喜”字剪紙、瓶裏供著紅豔豔的臘梅、新郎進來了、蓋頭揭開了、紅燭靜靜燃燒、合婚庚帖一閃而過……

一切紛亂繁雜,卻又亂中有序,隻是燈籠轉動太快、畫麵更迭太快,能分辨畫上是什麽已經很難得,若說細節恐怕沒人看得清楚。一群人正看得目瞪口袋,隻聽燭花再度爆響,一瞬間燈籠上竟又恢複雪白,緊接著隻聽幾聲細碎的破裂聲,燈中竟然冒起一簇小小的火苗,藍色的火焰,在白色燈籠中顯得詭異且妖嬈。

“是蠟燭還是——”蔣寬卡住,看向一旁的慕垂涼。

“唔,如你所料,應該是裏麵那層走馬燈燒起來了。”

雲卿這才緩緩睜開眼睛。先前那麽多美好是實實在在發生過,她畫下來為緬懷也好,為祭奠也罷,都不過是回憶一番。但之後的那些,充其量隻能稱之為奢望。其實很多情景,她之所以畫得那樣快那樣簡單,是因為連她都不曾細想,不敢多想。

藍色火光漸漸暗淡,當走馬燈焚燒殆盡,外頭那盞花燈也不再旋轉,而是安安靜靜掛在高空,齊齊綻放傲雪紅梅。

“啪啪……”慕垂涼先行鼓起掌來,台下呆愣的眾人瞬間亦鼓掌叫起好來。不一會兒,連盧府尹等人都起身為雲卿這盞燈鼓掌,雲卿欠身行了個禮,等到再抬頭,隻見裴牧扶著腳步踉蹌的裴子曜漸行漸遠,不一會兒就消失在高台之上,消失在無盡的燈火闌珊間。

低下頭,她突然想起她的師傅裴二爺。

嵐園建的偏僻,裴子曜在外人前又從不會過分張揚,是以嵐園小主人雲卿和裴家大少爺裴子曜是朋友的事甚少有人知道,但有一次偏巧就讓師傅撞見。那是冬天,北邊山原上梅香冷冽,裴子曜興致勃勃拉她去看雪看梅花,結果竟然迷了路。雲卿哭笑不得地跟著他在山裏亂撞,結果就撞上了返鄉的師傅。

起初的驚愕之後,師傅很快恢複了平定,他雖和裴家鬧翻,但素喜裴子曜上進,也沒像別人家父輩的人一樣要打死這個拐帶自己徒兒的大惡人。叔侄倆在角落裏喝了整囊的烈酒,然後隔著篝火對著她竊竊私語又一起大笑,把雲卿羞得臉都快要紮進雪地裏。

那日紅梅,終未尋到。

於是後來,師傅很認真地對她說:“前人跟自己較勁,有‘踏雪尋梅梅未開,佇立雪中默等待。’若是梅花願意為你而開,你等多久又何妨,但若它從來都不願為你開放,你找多久等多久,都不過一場空罷了。縱然想踏雪尋梅,也不能被不是你的東西,困住了你自己。”

雲卿雖決定了接下來的路途和方向,但今兒多少是慪氣才來的,畫這盞早已琢磨好的燈亦是帶了三分賭氣,但這一刻,想到這些,心裏那些陰霾才算是散盡,就好像走了很遠的路,回頭再看,裴子曜已是一處極佳的、但錯過的風景——如此而已了。

雲卿喉嚨一甜,便軟軟倒在了台上。

這一輪蘇記大獲全勝,聽說孫成高興壞了,在台上又哭又笑,連她在他身邊吐血昏倒都是慕垂涼提醒了他才瞧見。

“慕少爺?”雲卿忍不住問。

紫蘇還帶著後怕:“是啊,是慕家大少爺。”

雲卿蹙眉問:“你怎麽知道的?孫成來過了?”

“是,他說他叫孫成,我上回在蘇記見過一次,怕是不會錯的,”紫蘇倒了杯水小心喂雲卿喝著,說,“小姐你吐血昏倒在台上,可把蘇記的人嚇壞了。蘇家人許是怕二爺怪罪,所以先派個小學徒來探探口風。我瞧著小姐你沒醒,雲姑姑又病著,就沒請他進來。”

雲卿忙問:“這件事我姑姑不知道吧?”

紫蘇一臉歎口氣說:“雲姑姑問了幾回了,說怎麽老見不著你,雖說扯謊瞞過去了,但小姐你的手腕……雲姑姑和二爺,他們總會知道的!”

“不知道就好,”雲卿說,“不要跟我姑姑提起。紫蘇姐姐,你差人去趟蘇記,就說我沒什麽大礙,隻是傷了手,晚上鬥燈第三場許是去不了了。記得當二太太的麵兒說,不必理會蘇家其他人。”

“是,這就去。可……哎,小姐,你讓紫蘇怎麽跟二爺交代呢?”

紫蘇是裴二爺一手**出來的大丫鬟,負責打理嵐園事物,跟雲卿也素來親厚。雲卿拍拍她的手背說:“沒事了,孫大夫不是說了麽?滯氣鬱結,吐口血反而對身子好。你瞧我現在不是好好的?”

“好什麽好,那手腕——”紫蘇生生扼住。

雲卿卻是笑:“沒事的,咱們二爺可是神醫,我倒怕這一點小傷嗎?”

留下的仍是蒹葭。

蒹葭看著那手腕有些不忍,雲卿瞧她神色,不得不先開口說:“如此多好,以後再不必做畫師了。單就嵐園小主人這身份來說,其尊貴倒也不亞於慕四爺慕九章。”

“慕九章的事會再細查,”蒹葭又問,“那麽二爺的家書上究竟寫了什麽?對咱們的事可有影響?”

雲卿苦笑道:“說人在巴蜀,要接我去賞景呢!我就怕被師傅影響了心思,每每要做了決定再看他家書,好在這次看得晚,不然此番又要舉棋不定。”

蒹葭隻得再換話題:“鄭中扉怎麽處置呢?他說幾次想見您呢。”

“再晾幾天,等他心思定了再說。”

紫蘇看了她半天,歎口氣說:“還有一件事……裴家去葉家下聘了,裴少爺要娶葉家二小姐。”

這麽快,這倒是雲卿沒料到的。

不過也好,看來裴子曜沒病得多嚴重。

她理了理衣襟說:“且隨他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