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過晚飯,雲卿覺得是時候去見見姑姑了。她仔細打理了頭發,提了那盞孫成送回來的“踏雪尋梅”燈便隻身去了隔壁的襲香院。

雲卿這位姑姑叫做雲湄,隻比她大七歲,如今才二十二。雲湄身子弱,十六七歲最好的年華都泡在藥罐子裏度過,終身大事便一直擱置到了現在。因為裴二爺和雲卿的關係,嵐園的下人們都對雲湄尊重有加,平日裏也都隨雲卿恭恭敬敬叫她一聲“雲姑姑”。

雲湄的模樣如同從泛黃的卷軸畫裏走出來的一樣,處處透著溫婉柔和。她不大愛笑,可一笑,真是連雪都化了。正如此刻雲湄擁著羅衾閑散靠在床頭,青絲散亂,目光帶憐,看到雲卿進來微微一笑,當真是一室生輝。

雲卿遣退丫鬟關上門,雲湄見是她便溫柔笑問:“好幾天沒看到你,很忙?”

雲卿在雲湄身邊坐下說:“七夕鬥燈,正是忙的時候,姑姑是不是很想我?”

雲湄看看窗外天色,輕拍了雲卿手背說:“很想。那你今兒不去,是蘇記沒能進入第三輪嗎?”

“有我在蘇記怎麽可能進不了第三輪?”雲卿撒嬌道,“我拿了第一呢,姑姑你都不誇我。”

雲湄這才放心笑了,伸手捏捏雲卿的臉說:“你當然是最棒的,誰叫你是——”

話到這兒便卡住了。雲湄摸著雲卿的頭發,許久才想起先前的問題:“那今晚為什麽不去鬥燈了?裴二爺親自幫你找的活計,可別左了二爺的麵子。”

雲卿自然而然地撩開後邊袖子說:“傷到手了,不能再畫。”

雲湄忙坐直了拉著雲卿的手腕急問:“什麽叫做不能再畫?大夫怎麽說,究竟傷的嚴不嚴重?你怎麽那麽不小心呢?你讓我怎麽跟夏家先人——”

雲湄猛然捂住自己嘴巴驚恐地看著雲卿,雲卿默然看了雲湄半晌,用左手拍拍雲湄肩膀說:“姑姑,沒有關係,我們本來就是夏家人。縱然是罪臣後人,也不能忘了祖姓。”

“雲卿!”雲湄小聲提醒,但轉而一想雲卿說的不錯,便看著雲卿的右手腕低聲說:“雲卿,姑姑很沒用是不是?我不如晚晴姐姐那麽有用,我沒法幫夏家報仇,甚至姐姐隻要我保你平安我也做不好,我……”

“姑姑別這麽說,我的手沒什麽大礙,”雲卿靠在雲湄肩頭輕聲說,“況且姑姑你很好,一直都很好。”

一陣靜謐,雲卿聽得到雲湄低低的哭聲,她們說話聲音本就已經很低,雲卿仍是偏頭附耳對雲湄說:“可是姑姑,你能不能為了我,更好一點?”

雲湄一愣,半晌都沒說話。

雲卿輕聲在她耳畔說:“姑姑,不管這麽些年你是為什麽生病,我隻希望從現在開始你能盡快好起來。然後和尋常人一樣嫁人,生子,好好過日子。”

雲卿肩膀一顫,彼此相擁,雲卿能清楚感受到。她知曉雲湄的心思,若非事到如今她也不願戳穿,雲湄的眼淚卻迅速打濕了她的脖子。

“姑姑,有些事是時候結束了,你的,我的,還有夏家的。結束之後就是新的開始,我們都要好好的。”

雲湄久久不言,像全身失了力氣一般軟軟靠在雲卿身上。雲卿正要再開口,雲湄卻緩緩推開雲卿,雙手搭在她肩頭柔婉一笑說:“姑姑總是相信你的,誰叫你是夏家嫡長女。姑姑很笨,沒法幫你什麽,但絕不會成為你的後顧之憂。”

雲卿留給雲湄的,便是那盞“踏雪尋梅”的燈。

那一晚雲卿沒睡好,她夢裏恍惚飄過許多東西,有些是聽人口述後在心中想了千百遍的,有些是親身經曆再不敢忘的。雪白的扇麵,朱紅的印章,曾祖父對爹爹說:“等你的孩子長大了,再來為他的曾祖父我畫扇麵兒吧。”斷頭台上,曾祖父疏眉朗目,淡然嗤笑:“你們未免太小看我夏家。”藏身的小院兒,爹爹狠狠親了她臉然後匆忙將她交給晚晴大姑姑說:“快走!”沁河渡口,晚晴大姑姑送她和小姑姑上船,親著她的臉聲聲囑咐:“不要回來了,再也不要回來了!”

還有裴子曜,他擰著眉站在遠處,雲卿朝他走去,越走越近,他臉上卻陡然出現凶惡神色,雲卿一驚連忙後退半步,卻看不清那人模樣,隻見他憑空搖起一柄烏木錯金未著扇麵兒的折扇來,雲卿慌忙去奪那扇子,卻聽他不緊不慢地笑出聲來……

第二天便是七月初七,孫成一早便過來報信兒。昨兒蘇二太太堅持沒找人替代,隻讓孫成登台告訴眾人蘇記的畫師傷了手,不能比。沒想到眾人感慨之下反倒越發念著那盞“踏雪尋梅”,連台上的評判蔣少爺等人也是念念不忘,平白讓蘇記沒比第三輪就撿了個第二名。蘇二太太原對七夕鬥燈並不上心,但蘇老爺等人很是激動,於是特讓孫成來邀雲卿晚上去放燈——照規矩,第二名是要在沁河邊兒上放一盞蓮花燈的。

雲卿原不想去,恰巧雲湄在一塊兒吃早飯,便順口問了句:“姑姑想不想去?”

雲湄也是要拒絕的樣子,但話鋒一轉竟然笑著說:“許久不出門了,倒很想看看花燈。”

雲卿一愣,忙跟孫成說:“那我便不繞道蘇記了,我跟我姑姑直接去。”

“哎是,雲姐姐。我這就秉二太太去。”

到了晚上,雲卿便帶著雲湄,芣苢,以及雲湄的丫鬟白芍去沁河岸看燈。物華城物阜民豐,說到繁華,從沿河的花燈上便能看得出來。兩岸少說掛了三百盞各式各樣的燈,有鳳凰於飛的宮燈,有霸王別姬的走馬燈,有最普通的大紅燈,也有最精細的字姓燈,個個都美不勝收。

家家都拿出了最佳工藝,說是共襄盛舉,難免有攀比相較之意。雲卿先去蘇二太太,但不喜蘇家少爺像先前看她和看紫蘇那般看雲湄,便讓白芍芣苢在一旁陪雲湄看燈,自己尋到了蘇記。

蘇記連著幾年沒拿過第二這麽好的名次,蘇老爺笑得眼都眯成了縫兒。一見雲卿來連忙起身作揖:“果真不愧是裴二爺賜了姓的徒弟,蘇家多謝裴小姐了!”說完忙拉著蘇少爺也蘇太太等人見禮。

雲卿便道:“蘇老爺無須客氣,雲卿是蘇記畫師,畫好燈是本分。”

蘇二太太原本在遠處照看幾盞燈,見雲卿來忙迎上來說:“你的手可怎麽樣了?聽孫成說傷得不輕,快讓我瞧瞧。

許是此處燈火太亮,照的蘇二太太與往常相比麵色蒼白了許多,平日裏水汪汪的眼睛今兒也帶著點兒散,看起來精神頭兒稍欠。

“沒什麽大礙,”雲卿隨口問,“二太太怎麽臉色不大好,沒睡好?”

雲卿剛出口,一個不小心竟看到蘇家一家子神色古怪。蘇老爺假咳幾聲,臉有點兒發白,三姨太本不悅,見蘇老爺如此便嬌滴滴橫了一眼,蘇太太看在眼裏,亦別過了頭。最最古怪的當屬蘇少爺,一張臉漲成豬肝色,一貓腰竟轉身走了。

蘇二太太麵色更顯疲憊,縱是笑也帶著些勉強,她拉著雲卿的手絮絮地說:“你的手千萬不可以有事,雲卿,我沒法子讓我欠你一隻手,我還不起,蘇記也還不起……”

三姨太本就不悅,聞言一扭腰翻了個白眼便小聲嘀咕:“自己不小心,難不成還賴蘇記?不過就拿了個第二!”

雲卿隻當沒聽見,蘇二太太卻回頭狠狠道:“你不說話沒人把你當啞巴!”

蘇老爺也是尷尬:“小茜,這是裴二爺的徒弟,你說話別沒個分寸!”說完便看著雲卿訕笑。

雲卿瞧著古怪,卻也不便在此多問,便拍拍二太太手背說:“我有些事想跟二太太說,明早蘇記,二太太可有空?”

蘇二太太複雜地看了一眼雲卿,倒是蘇老爺忙不迭地說:“有空!有空!裴小姐說事曼秋怎麽會沒空呢!”

蘇二太太便勉強笑了下說:“好。”說完便讓孫成帶她去拜見盧府尹。

雲卿問孫成蘇二太太的事,孫成竟全然不曉得,隻說這幾日二太太甚少去蘇記,聽說是二太太的女兒小雀兒生病了。雲卿聽著古怪,要再問,孫成卻隻摸著腦袋說真不知道,自雲卿在七夕鬥燈時畫出“踏雪尋梅”後蘇記生意大好,這兩天他忙得連喝口水的工夫都沒有,實在沒空打聽蘇家的事。

“那小雀兒生病,二太太今兒怎麽還來?”雲卿最後如此問。

孫成邊撥開人群為雲卿讓出路便低聲說:“我也覺著奇怪,好似突然想通了,又不願把蘇記讓給別人了似的。”

雲卿也想不出個所以然,幹脆不作它想,隻等照規矩放了河燈便跟姑姑一塊兒賞燈去。

到了沁河橋上,趙禦史、盧府尹、孫狀元以及葉懷臻、慕垂涼、裴子曜都已經侯著了,獨不見蔣家少爺蔣寬。今兒為的是熱鬧,七夕點燈又有祈福之意,幾人中除了裴子曜尚未婚配,其他人的夫人也都來了。趙禦史的夫人不疊珠翠,笑容慈祥;盧府尹的夫人略顯威嚴,難以親近;孫狀元的夫人有些局促不安,神色露怯。倒是葉懷臻的夫人溫婉賢淑,至於慕垂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