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雲卿所知,慕家大少爺慕垂涼如今有兩房妻妾。大房是裴家嫡女裴子鴛,也就是裴子曜的姐姐,是物華城出了名的才女。聽聞當年裴子鴛年紀尚幼,最多不過十歲,隨父親造訪慕家時見到了正習字的慕垂涼,兩個小娃娃從詩詞歌賦論到琴棋書畫,讓兩家大人欣喜難當,當場便為他們定下了親事。雲卿與裴子鴛並不熟識,但從裴子曜極敬重她這位姐姐,曾言她姐姐心思縝密,端莊大氣,是物華城最出挑的女子。

二房是蔣家嫡長女蔣婉,也就是蔣寬的姐姐。若說裴子鴛以才情名動天下,蔣婉便可以姿容獨霸一方。蔣婉容貌是出了名的瑰麗,又是大族長女,氣度雍容,曾有人以“明月照螢火”來比較蔣婉與物華城其他女子,可見蔣婉其人之美豔。據說當年蔣婉芳名甚至傳到當朝王爺耳中,王爺似有意一見,蔣婉卻用慕垂涼送的一支金簪自挽青絲,甘願嫁給慕垂涼做了妾,也是一段廣為流傳的佳話。

如今兩人都在眼前,雲卿隻覺得震驚,縱然物華城人傑地靈,又如何有幸孕育如此曼妙的女子,並且不是一個,是兩個。裴子鴛著一件淡紫流光軟緞上裳,衣襟處用深紫絲線繡了回紋,下著同色深紫一色留仙裙,頭上雖戴著名貴的紫玉釵,但簡單大方,華而不奢,更顯端莊。她是中規中矩的長相,鵝蛋臉,細柳眉,水杏眼,每一部分細看都精致無雙。雖說一眼望去並不如蔣婉驚豔,但極耐品,似乎怎樣都看不煩。見雲卿行禮,裴子鴛隻一個淺笑點頭便讓人覺得親近——即便她必定知道雲卿與裴子曜曾經的關係。

蔣婉則是海棠紅軟煙羅上裳配織銀團花水漾留仙裙,凰飛四海的金步搖,丁香纏枝的金纓絡,海棠花開的金鐲子,但竟一絲都不顯俗氣,反倒讓人覺得沒人比她更適合這般富麗堂皇的金色。蔣婉有一張無可挑剔的桃心臉,眼睛似兩汪活泉盈盈流動水波,鼻子小巧微微翹起,嘴巴則是殷殷一點櫻桃紅。她俏皮並著妖嬈,因此即便姿態傲慢也討人喜歡,見雲卿行禮,蔣婉眯著眼睛打量她一眼說:“畫得出‘踏雪尋梅’,也算有幾分才氣。”

雲卿聞言道謝,正要給最後一位也就是裴子曜行禮,隻聽葉懷臻對慕垂涼笑:“今兒沁河上吹的莫不是金風?我自小就沒聽過你的二姨太誇人,今兒可稀罕了!”

蔣婉橫他一眼嬌聲說:“我不過沒誇過你罷了!誰叫你不會畫燈籠呢?”

“瞧瞧瞧瞧,橫豎都是我的不是!倒是我小氣了!”葉懷臻笑看慕垂涼。

慕垂涼便笑道:“也誇,不多。她心氣高,連我都甚少得她讚。”

蔣婉嗔罵:“今兒來的都是畫燈的高手,你們不會畫燈的還來我這兒討什麽讚哪!”

眾人都笑,緊接著盧府尹便引幾位到了橋中央欄杆旁。雲卿隨李記的錢畫師、白記的黃畫師一道跟在他們後頭,走了幾步才想起剛剛讓葉懷臻這麽一岔,她到底沒能給裴子曜行禮。

裴子曜的病分明就沒好,最多隻夠撐著他好端端站在這兒罷了。雲卿想起他從前每逢生病都耀武揚威,因為生了病他就能頤指氣使讓她端茶倒水還不能對他說狠話,每次都把雲卿氣得不輕。可他病再重人前都不喊一句痛,就像今天一樣。

到底是生分了。

天色已暗,盧府尹跟幾個人商量一番,便開始了點燈儀式。盧府尹拿出一卷榜文念:“茲七夕燈會,曉工藝精湛,通天地呈祥,念燈照浮世,享千秋光輝,共國泰民安。”

接著便是點燈了。

照規矩,盧府尹要先為物華百姓點一盞百家字姓燈。接著便是拔得頭籌的李記點燃一盞孔明燈,歡呼之下雲卿盈盈拜別幾位,提了裙角走到沁河邊上,那裏早有人準備好一盞十八瓣的粉色蓮花河燈,中間是短短一截黃蠟燭,遠看猶如連花蕊,近嗅略有蓮花香,雲卿心中暗讚,接過火石點燃蓮花燈放到水麵順流一推,小小的蓮花燈便搖搖晃晃順水而下了。

雲卿盯著看了許久,想起她初到蘇記畫燈的第一天,由於下筆不穩用勁兒不巧,幾下便把糊燈籠的宣紙給戳破。現在她已經能畫出令人驚歎的燈,卻走到了岔路口,不得不就此棄筆了。

周圍都是歡笑聲,沁河兩岸燈火輝煌,白記的黃畫師已經開始在岸上點燈。雲卿站起身拍拍手理理裙子,心想反正沒人瞧著,不如趁機溜去找姑姑,哪知岸邊濕滑,才走了三兩步便一個踉蹌差點兒跌倒,她好容易才穩住身形,下意識左右一看,竟看到慕垂涼目光一直停在她身上,此刻正搖著折扇不緊不慢取笑她。

雲卿撇撇嘴,提著裙子便溜了。

河兩岸都是垂柳,柳樹下掛著燈,四下疏影綽綽,遊人眾多。雲卿一路往前尋,不經意卻聽到了蔣家大少爺蔣寬的聲音。

“滾蛋!你他媽禽獸不如幹出這種事!窯子裏到處都是妞你放著不嫖你往自個兒家裏找!活該蘇家斷了你的月銀!”

蘇家?雲卿一驚,立刻尋聲看去,果然見沁河邊兒上一個暗處立著兩個人影,其中一個彎腰示好的穿著墨綠團花的縐紗衫,分明就是方才看到的蘇家大少爺。

蘇少爺點頭哈腰訕笑著說:“哎喲蔣少爺,我可真是被人陷害的!況且我那不是被攔下了嘛,什麽事兒都沒有啊!您借我三百兩,我保證不出一個月麻溜兒就給您還了!”

“扯淡!什麽叫什麽事兒都沒有?你鑽自家女眷的帳子你他媽的還……老子現在跟你站一處都覺得丟人現眼!你老爹要一個月就能原諒你,老子他媽的還不借了!一家子王八蛋!”

蔣寬說完推蘇少爺一把扭頭就要走,不期正撞上雲卿,兩人四目相對了片刻,蔣寬突然衝蘇少爺低吼:“還他媽不跑啊!讓人聽見了!”

蘇少爺忙不迭提起下擺就要往柳樹深處躥,跑了幾步回頭一瞧見是雲卿,倒不跑了。雲卿冷眼瞧著,蘇少爺眼神躲避了半晌,突然上前左右看了沒人一把抓了雲卿肩膀往蔣寬身邊兒推說:“她,她是我們蘇記的畫師!我蘇家的下人!我讓她給蔣少爺畫盞燈,保準能賣得好!就拿她押蔣少爺三百兩!”

蔣寬驚愕,看看雲卿又看看蘇少爺,伸手扯開雲卿肩上蘇少爺的手衝她低吼:“櫃上的夥計不算下人!你他媽連這規矩都不知道,你不嫌丟人?快滾!”

蘇少爺被罵了半天,好容易找到雲卿這麽個翻身籌碼結果再度被罵,一時臉上就有些擱不住,看向蔣寬和雲卿的目光便有些發狠。

雲卿拍拍被蘇少爺扯過的衣袖,不大在意地說:“蔣少爺,蘇行畚說,他鑽了誰的帳子?”

蘇少爺被這麽個小丫頭指名道姓當即就罵:“用得著你管?你算什麽東西!”

蔣寬上下打量雲卿一番,靜下來直盯著雲卿暗含警告地說:“沒有,他喝醉了胡說八道,你可別當真。你今兒什麽都沒聽到,可別忘了!”

雲卿打量蔣寬一眼,暗自點點頭,接著便轉身看向蘇少爺,眼神分明是淩厲:“蘇行畚,你要三百兩嗎?我給你。”

“你?”蔣寬和蘇少爺異口同聲。蘇少爺嗤笑:“就你?”說完猛然想起雲卿的身份,頓時又有幾分尷尬。

蔣寬也是說:“小丫頭,把自己嘴巴守嚴實了,去那邊兒看花燈吧。這兒沒你什麽事兒。”

雲卿不理會蔣寬,而是逼視蘇少爺說:“方才你與蔣少爺說的那件事,從今往後就爛在你肚子裏,死也帶進棺材裏,一個字都別往外說!你要敢賭咒你做得到,我給你三百兩。”

蘇少爺立刻一愣,看看蔣寬再看看雲卿,一拍大腿當機立斷說:“行!”

蔣寬在雲卿耳邊兒問:“你個小畫師哪來的三百兩?”

雲卿再度逼近半步,淩厲的目光直鎖在蘇少爺臉上,逼得他倒退半步,雲卿冷冷說道:“不過咱們可說清楚了,如果我在外頭聽到一句不該聽到的,我有的是法子讓你把三百兩連本帶利吐出來!”

蔣寬更驚訝,蘇少爺卻深知雲卿有那個能耐,忙不迭地點頭說:“是,是!”

“你走吧,銀子明兒一早我差人送到你手上。”

蘇少爺再看一眼蔣寬,弓著腰道了聲謝一貓腰便躥到柳樹後,眨眼便融進人群裏了。

雲卿冷眼瞧著,滿心都是厭惡。蔣寬抱臂在一旁看了半天突然笑說:“嘿!你這小丫頭挺有意思,才這麽點兒年紀氣就這麽大,我看著都害怕!”

外頭素來傳蔣寬蔣少爺是物華惡少,但凡扯上他的總歸是沒一句好話,雲卿此刻回了神兒便不由好好打量蔣寬一番。他穿件鬆垮垮的銀雨絲紋黛黑薄稠衫,中間橫一道掐銀錯金極盡華貴的腰帶,再沒其奢華之物。這般麵對麵看便能發現他模樣有七八分像蔣婉,尤其那雙水汪汪的桃花眼,簡直和蔣婉別無二致地嫵媚含情。

“我也害怕,”雲卿虛抹了把汗說,“多虧蔣少爺你明理,我才多幾分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