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太太洪氏臉色驟變,盯著雲卿手裏私印不冷不熱地說:“大丨奶奶和二奶奶這是怎麽個意思?莫不是還怕老太太偷看了不成?如今已扣了狼牙玉扣,那就是防君子不防小人了,又是放在老太太這裏,竟還有不放心的?再封私印,可是把老太太房裏想成什麽狼虎之地了!”

雲卿早知她會有此一說,也不急,拖著垂緗和孔繡珠上前再度給老太太行了禮,方對洪氏說:“二太太哪裏能這樣想呢?咱們做晚輩的,自然是知道老祖宗最為德高望重才敢將卷軸封存在老祖宗這裏。至於這印,因卷軸上寫明了說改製之後多項章程都牽扯到到我二人的私印,所以才想著當著今日眾人的麵兒,又有老祖宗為證,將印記給大家認一認。如今倒也罷了,改製之後,可是認印記不認人的,萬不可記錯了!”

說著也不再看洪氏,隻是對垂緗和孔繡珠點頭一笑。垂緗便取出兩枚早已備好的圓形薄宣紙,一枚上書“雲”字,一枚上書“孔”字,乃是雲卿和孔繡珠親筆字跡。二人各自接過自己的字,拿起私印齊齊端正地蓋上,一為“慕雲氏卿字”,一為“慕孔氏珠字”。蓋上印章之後,兩人一道舉起紙片給眾人一一看去,緊接著將兩枚題字蓋章的宣紙片緊緊箍在卷軸兩端,爾後不待旁人說什麽,就見垂緗秉燭上前,將滾熱的蠟油滴在卷軸與宣紙片交丨合之處。三人行動幹淨利落,無絲毫間隙,令洪氏與二姑娘幾番欲開口而不能。一切做好,雲卿自恭敬呈上卷軸,與垂緗、孔繡珠三人一道笑麵眾人。

老太太那臉色,當真是笑成了鐵青。

這些全部做完,好歹能歇上幾天了。慕垂涼原說是要帶她去看雲湄的,但她好容易歇下來,他倒反而不得空了。雲卿整日裏等著盼著,卻也每晚都過醜時才能等到他,且通常帶著深深的疲憊。雲卿心疼,自不會再去煩他什麽,隻每一日用小爐子煨著湯,等他回來便盛上一碗,一人吃一人看,然後再一同歇息。慕垂涼因不願她每晚熬夜等著,假意跟她大發脾氣吵了兩回,他越吵雲卿便越悠然自得,頭天吵完,第二天照常等,氣得慕垂涼無法,隻能越加在**虐待她。而往往第二日天才蒙蒙亮,雲卿就能朦朧聽見極微小的窸窸窣窣聲音,是慕垂涼已在更衣起床。因前兩次見吵醒了她,後來他幹脆赤腳走到外間更衣,隻為讓她睡個安穩覺。

至於忙什麽,雲卿倒也問過,慕垂涼隻簡單答說不是本家事,雲卿也就未再多問。其實慕家主事仍是老爺子,他不過出個苦力,真正勞心勞力卻是在餘下三族身上。而蔣家、裴家、葉家又不是自家沒人,什麽事能想得起來請他這所謂的四族之子呢?雲卿心知不是什麽好事,一心想要幫忙,慕垂涼卻再三警告她不準插手,雲卿也隻得罷了。

如此,雲卿在慕家也隻有盡心盡力服侍阮氏、替他照顧房中各人,再無他求。

阮氏生辰在三月十七,宮裏慕美人已提前兩天早早賞賜了東西來,阮氏娘家、蔣家、裴家、葉家、周家、洪家、嵐園等凡有些幹係的一應送了賀禮來,這等事孔繡珠做得多了,雲卿便全部交給她來登記、收庫,又怕洪氏和凇二爺動歪心眼子,便叫垂緗也在一旁盯著。自己則告了假,一心一意陪阮氏,且早早留心作了安排。

阮氏寡居,思念亡夫,十七一早,雲卿自然先陪她去祠堂為慕敬亭上香,其後,雲卿、泥融、蒹葭並阮氏房中幾個婆子一道陪阮氏到東山香岩寺為宮中的慕美人祈福。一切做完,阮氏本欲返程,雲卿卻笑勸她說:“太太且慢,咱們幾個有東西給太太看呢!”

泥融和蒹葭便也笑了,和婆子們一道不容分說簇擁阮氏往山穀溪澗去。那裏溪水即便夏天也並不深,如今春天才淺淺沒過腳背,自有婆子走在前麵挪了石頭墊出一條路來,並有婆子背阮氏過河,阮氏又吩咐人去背雲卿,雲卿卻擺擺手,蹦蹦跳跳自己過了,阮氏慌忙喊:“小心!”見雲卿早已安然無恙到了她麵前,方嗔怨說:“你如今是為人妻的人了,可得穩重些。你若磕著碰著,倒叫我怎麽安心!”

雲卿便扶了阮氏點頭保證說“是”,然後略走幾步轉了個彎,就見一片開闊地,水流從中靜謐蜿蜒而過,河對麵是色彩分明的三層,頭一層是如茵綠草綴野花,乃是嫩青顏色,第二層是低矮荊棘並雜草,顏色則是蔥綠,第三層方是枝杈橫生,如今已是蒼翠濃綠了。而雲卿她們如今所立這一邊則以嫩青為主,這本就是惹人喜歡的顏色,那草地裏野花兒又甚是多,一時連婆子們都歡喜起來,連連稱讚。

阮氏也是點頭讚說:“說來咱們園子裏春光雖好,但這山中花草恣意,與園中景致更有不同。虧得你找了這樣一個好地方,這花又——”

阮氏盯著地上的花生生刹住。

泥融事先知道,便扶了阮氏輕聲說:“是君子蘭呢,太太和大姑娘最喜歡的花兒。大丨奶奶見咱們房裏供著,特特有心問了,我才一說,她就上了心,好容易才找了這麽個地方來,又請附近農戶好好守著,就等著請太太親自過來看呢。”

其實阮氏生辰之日,又見宮中封賞,如何能不分外思念女兒?又無意間聽泥融提起,所以不過順便罷了,至於這大片君子蘭倒實在是碰巧,雲卿雖常來東山香岩寺,卻素不知此處有這樣大片的君子蘭,恰是聽慕垂涼提起過罷了。

見阮氏眼中已泛起淚花,雲卿心知不便安慰,便往前去,吩咐蒹葭鋪了一大塊厚棉布舊褥子,又等泥融在旁撒上防蟲的藥水,方扶阮氏坐下歇息,順著她先前話兒頭說:“太太久居深宅,即便偶爾出去也是跟著老太太的,恐是許久沒親近過這等靈山秀水了。今兒難得借著過生辰之際歇一歇,我便琢磨著,與其留太太在家裏應付那些人送禮和請吃喝,倒不如在此賞賞春光。太太說好不好?”

阮氏能得媳婦如此孝順,想來又念這兒子甚至並非親生,越發覺得難得,心中何止感激。越是如此,越是思念起遠在深宮的女兒來,不多久便說不出什麽,隻一味低頭抹淚。

雲卿想著時候到了,便吩咐婆子們去遠處隨意摸些蝦蟹來,自己則在這裏陪著阮氏,然後偷偷取出一封家書來遞給阮氏說:“太太,這一封是大姑娘暗中給阿涼,要他轉交給你的。阿涼近日被四族事牽絆地脫不開身來,才叫我拿給太太,太太一看便知。”

阮氏一愣,慌忙一把奪過來一看,果然是女兒親筆字跡,一時看得眼淚汪汪。阮氏越發忍不住了,抱著雲卿痛哭說:“雲兒,我那垂綺,也就和你一般大,一般大而已啊……”

雲卿今日帶阮氏過來,原就是為了讓她痛痛快快地哭。若是在慕家,她一味強顏歡笑故作端莊,反倒鬱結五內,容易憋出病來。此行名義上是散心,實則更是宣泄,這一點她與慕垂涼商議過,他雖驚奇於她的古怪方子,卻也是答應了的。

好好哭罷、喊罷、怨罷、恨罷,雲卿一番理論後燒了書信,又帶阮氏回寺廟用了齋菜,一行人方開始返程。隻是這一來一往山高路遠,等回來已是夕陽西沉的時候了。

孔繡珠早早兒候在阮氏門外,見她們回來便上前行了禮問說:“我們太太讓來問問,看大太太這裏要不要擺宴?”

阮氏早與雲卿說過要從簡,自然是推拒了。孔繡珠躑躅不知回去該如何作答,雲卿便笑道:“就說我與涼大爺一塊兒陪著大太太,如今上頭要削減用度,公中銀錢有限不敢妄動,尤其奢靡之風不能從我們這兒起,所以我們一小家子在一塊兒吃個飯也就是了。對了,說大太太知各房有心了,晚些時候我們的長壽麵自當送到各房去。”

孔繡珠便點頭應下了。

不一會兒,慕垂涼回來了,進門行了禮便道:“一年隻一個生辰,我們讓娘受委屈了!”

阮氏卻扶他起來搖頭笑說:“這是哪裏話?難道奢儉能是委屈?今日你與雲卿所做,已是我從先不敢奢望之大福分了!阿涼,我方知你一直照應著你大妹妹,多謝了!”說著就要去行禮。雲卿與慕垂涼慌忙將人攔下,幾番勸慰方讓阮氏止住眼淚。

雲卿便笑說:“太太,說句失禮的,如今我拿太太當親娘看,太太也就別跟我客氣了。今日之事不止為了太太生辰,還為那一封未開封的卷軸,所以咱們將就著吃一餐吧,我先幹為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