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卿故作豪邁,一杯飲盡,又使了眼色給慕垂涼,原想著他要勸阮氏入座的,不料慕垂涼分明意會,卻先伸手點了她額頭笑說:“你倒是還敢喝!”

雲卿正自發蒙,蒹葭芣苢等人已紅著臉低低笑起來,阮氏看了也狐疑看著二人,慕垂涼這才意味深長地笑說:“娘,讓他們下去吧,咱們娘兒仨說些悄悄話兒。。真真正正從簡過一回生辰。”

眾仆聞言從又是行禮,又是搶著討彩頭,阮氏丫鬟泥融自去了散碎銀子賞了眾人,於是仆從便多半退下了。泥融與蒹葭正要上前伺候,雲卿與阮氏卻都見慕垂涼隻是含笑不語,便曉得是大事,各自吩咐說:“先去吧,在外頭守著。”

等人下去,慕垂涼先給阮氏敬了杯酒,道:“多年養育之恩無以為報,今日娘親生辰,兒子一杯水酒敬上,心意麽都在裏頭了。”說罷自己幹了。阮氏與雲卿相視一眼,都是笑。阮氏道:“得啦,知道你孝順。又偏要說這些話來惹我。”

慕垂涼便笑:“今兒雲卿帶去的那封書信,娘可是看過了?”說的自然是宮中慕美人的書信。

阮氏點頭稱是,慕垂涼便跟著點點頭,歎說:“大妹妹如今的境況是很不錯的,娘不必十分擔心。至於那些暗信,因不是正經從宮裏正大光明出來的,所以不能時常有,此外,凡看過必須燒掉,免得因咱們大意給大妹妹添了麻煩。”

阮氏自然應下不提,慕垂涼這才笑說:“另有一事,恐大妹妹未曾在書信裏提起,連我也是今兒才得知的,於是急巴巴回來找娘討賞來了。”

阮氏訝然,笑對雲卿說:“瞧瞧他,他倒是跟我神神秘秘的賣起關子來了。”

雲卿也是問:“究竟什麽事?”

“大妹妹有喜了,”慕垂涼笑道,“娘要做外祖母了。”

阮氏身形一頓,怔然抬頭看向慕垂涼,慕垂涼確定地點點頭,阮氏惶然半天,突然淚如雨下,起身兩步走向房中慕敬亭牌位跪地痛哭不止。雲卿慌忙上前正要去扶,忽見窗邊似乎隱約有一團暗黑,當即驚叫:“誰?”

說時遲那時快,那團暗黑突然擦著窗戶消失,慕垂涼立即上前推開窗戶看,果然見一團矮胖身影貼著廊簷跌跌撞撞匆忙逃走,慕垂涼當冷喝道:“來人,給我拿住那人!”說著吩咐雲卿照顧阮氏,自己則大步出了門。

阮氏也被嚇到,惶然問雲卿:“這是來賊了嗎?究竟是什麽人,萬一方才阿涼的話讓他們聽了去,那我垂綺豈不——”

“沒事的,”雲卿寬慰道,“咱們說話聲兒小,本就不易聽得真切,若是普通賊子,聽來又無用,更何況如今阿涼已去,聽外頭動靜,想必去了不少人,定當拿得住他。咱們得信得過阿涼。”

阮氏這才稍稍放心一些,由著雲卿扶她起來坐下,卻隻是恍惚想著慕垂涼的話,再提不起興致來。雲卿便斟茶為她壓驚,並在一旁勸說:“聽阿涼說,大姑娘自小聰慧靈秀,連老爺子也十分疼愛。如今她人在深宮,雖不如在尋常人家來得自在,但畢竟是天子內眷,尊貴不同凡響,如今又有了喜,不日就能養出個小皇子來,眼見是要熬出頭了,太太卻反而不替她高興了?”

阮氏用絲帕掩口嗚嗚哭著,斷斷續續說:“於理,我自然懂……但是於情……”

“於情,太太更是不能過分傷心了,”雲卿勸道,“如今大姑娘才剛有喜,若太太身子不適,一時傳到了大姑娘耳朵裏,可叫她何等憂思、何等費心,豈不反而於身子有礙?我也知道太太擔心什麽,隻是退一萬步講,當日老爺子送大姑娘入宮是存了什麽心思咱們都心下有數,如今大姑娘好容易有喜,老爺子正有盼頭呢,哪能不盡全力保住大姑娘?更何況還有阿涼呢,阿涼必是會不計一切來幫太太和大姑娘的,是不是?”

阮氏好容易止住眼淚,十分動情地抓住雲卿的手,正要說什麽,卻聽外頭吵吵嚷嚷亂糟糟的,雲卿疑心是抓住那偷聽之人了,與阮氏相視一眼,都起身等著慕垂涼過來回話。哪知片刻後,卻是泥融輕輕叩門急道:“太太,凇二奶奶丨房裏的梨香有急事找大丨奶奶呢!”

雲卿便對阮氏道:“我出去看一看。”阮氏點頭目送她去。過一會兒,卻見泥融進來了,泥融道:“凇二奶奶丨房裏有丫鬟鬧起來了,為的還是咱們這削減用度的事兒,梨香是來求救的,大丨奶奶也不得不去一趟。叫我過來回個話兒,請太太先吃飯,不必等她了。”

正說著,見慕垂涼冷著臉進來,跨過門檻才走了兩步,便回頭凶巴巴地道:“跪下!”

卻說雲卿這裏,聽梨香那麽一報也就能猜出個因為所以了。當日封存卷軸時明說了是到阮氏生辰過後再當眾打開,那麽如今能所剩無幾的折騰時間也就隻有今晚。孔繡珠吃一塹長一智,自上次被洪氏逼得提前泄漏消息後就不大在她房裏待,多半不是在雲卿房裏就是在垂緗房裏,這兩日因她家閨女病了才不得不在房裏照看著,哪知還是出了事。

“那鬧事的丫鬟是什麽人?”

梨香說:“都是我們奶奶過門時老太太和二太太添送的,如今鬧起來的一共三個,為首的叫黃慶兒,因她老爹從前就是跟著老爺的,她便覺得自己算個本家老人兒了,在我們奶奶麵前也傲慢幾分,素來就服侍不周的。咱們原是孔家跟過來的,也不能夠再生事,平日裏多半都讓著她。如今她不知從哪兒聽了風言風語,非說卷軸上有裁人的名單子,還說牽連到她和她老娘,要找我們奶奶討一個說法。大丨奶奶您說,這叫個什麽事兒呢?”

雲卿邊走邊笑,心道,一幫子狐假虎威狗仗人勢的,該怎麽處置也能算個事兒?

到了孔繡珠房裏,凇二爺還沒回來,洪氏又不同住,隻有孔繡珠抱著她家小三姑娘哄著。旁邊兒站著奶媽子、兩雙丫鬟和幾個婆子,麵前俏生生杵著三個高挑個兒的丫鬟,為首那個略黑,骨骼較大,看著麽好聽點叫精神抖擻,難聽點就是五大三粗了,大約就是那個黃慶兒。

才走到門口就聽黃慶兒咄咄逼人道:“二奶奶喲,您行行好,咱們跟著你,好吃好喝沒混上,這倒罷了,本本分分做活計我們也是甘心的,可如今裁人,頭一個裁到我們頭上,這可就不大合適了吧?”

孔繡珠也疲了,隻是一味哄著她家丫頭,頭也不抬說:“如今卷軸還沒打開,你怎知就有你?況且如今並不是我掌家,你再求我也是沒用的,我又不知道什麽。你倒不如和旁人一道等著,過了明兒卷軸打開,一切自然分曉。”

“你不知道?”黃慶兒上前半步逼道,“二奶奶這可是說笑了吧?大丨奶奶親口說的,說都是跟二奶奶你,以及三姑娘商議過的。如今你說不知道?二奶奶也真是的,從前三姐兒病著,二爺不在家,咱們幾個忙前忙後的個個累得半死,如今二奶奶仍抱著三姐兒,卻不把咱們幾個當回事兒了,嘖嘖。”

孔繡珠一時生氣,卻又最笨,憋得臉通紅也沒說出個什麽來。倒是孔繡珠身邊另一丫頭叫小蘋的看不下去,牙尖嘴利氣憤說:“黃姐姐這叫什麽話兒,你又不是白給我們房裏做事的!你不伺候二奶奶,不照顧三姐兒,那公中每月的例銀憑什麽還要發給你?如今該拿的例銀一分都沒少拿,多少做些活兒竟還抱怨上了!黃姐姐可別仗著是家生子,就這麽橫衝直撞跟我們奶奶講話!家生子再榮耀,頂多是下人裏頭榮耀,倒在正經主子麵前顯擺起來了,也不嫌害臊!”

黃慶兒在孔繡珠房裏素來橫行慣了,素來沒人正麵兒與她起過衝突,又心想連孔繡珠都讓她三分,這一隨身丫鬟能算什麽?又是在氣頭上,沒作多想就伸手推搡了小蘋一把,就見小蘋趔趄半步身子一歪,恰巧讓後腰撞在桌上,疼得小蘋“嗷”一聲叫起來。

梨香在孔繡珠房裏是最大的,兩人又都是從孔家過來的,自然親近些,眼見梨香急得要上前,雲卿不得不攔住她低聲說:“且慢,看你家奶奶怎麽說。”

孔繡珠見小蘋揉著腰嗷嗷叫喚,一時驚到了自家三姐兒,三姐兒一孔繡珠更是又慌又氣,哄兩句沒哄下,幹脆把孩子遞給奶媽起身對黃慶兒道:“你、你打人!你竟敢——”

黃慶兒傷了小蘋原本正慌張,見孔繡珠氣得臉色煞白卻說不出個囫圇,當即腰杆子莫名就又硬了,對孔繡珠嗤笑一聲說:“二奶奶可別賴我,她手指頭都要哆到我臉上了我哪有不推開的?是她自己狗仗人勢跳出來亂叫,也不看看自己區區個二等丫鬟,在我們領一等例銀的麵前橫個什麽勁兒!”

孔繡珠聽這話越發囂張,氣得半晌說不出話來,最後隻是一味指著黃慶兒說:“你、你給我……出去!你出去,我房裏廟小,留不住你這麽大尊的菩薩,你到別處去吧!”

黃慶兒當即變了臉色,竟恨恨道:“二奶奶,你果真是要裁掉我!你不顧念我也罷了,連我爹娘這等老忠仆的麵子也不給,你可別怪我不客氣了!”

孔繡珠越發氣得厲害,再也說不出個囫圇話來,隻是一味道:“我,我幾時說過……”

雲卿見孔繡珠撐不住,這才從幔帳後頭繞出來,款款走到黃慶兒麵前莞爾一笑,柔聲說:“喲,黃姐姐這是要怎麽不客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