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滿園人皆知今日之事並不在黃慶兒如何,而在於卷軸上每一條的規矩究竟是什麽個章法,孔繡珠和垂緗如是,幾位太太姨娘更如是。隻有老太太並不大在意,甚至有些煩煩悶悶的笑了笑,揚手吩咐軟溪將卷軸取出來。

軟溪應下,折回房取出一方烏木描金漆的錦盒,自袖中取出鑰匙,打開錦盒上黃銅雕花鎖,接著當眾將錦盒打開。裏頭卷軸兩端紅蠟鎖紙封,紙封上又有雲卿與孔繡珠親題的名字,且印著她二人私印,赫然就是先前雲卿封存於此的。

雲卿便先謝過老太太幫忙保管卷軸之舉,爾後方自錦盒中取出卷軸,恭恭敬敬雙手以捧,然後不疾不徐走到黃慶兒麵前,當著眾人麵兒再度問道:“卷軸於此,我雲卿掌家是否有罪、是多大的罪,卷軸上是一清二楚。如今我再提醒你一句,一旦卷軸打開,不是我有錯,就是你有罪,眾目睽睽,不管是誰都逃不掉!黃慶兒,你當真要我現在當著眾人麵打開它?”

黃慶兒與黃坎婆相視一眼,又見圍觀眾仆又開始交頭接耳偷偷議論,方知如今話已說絕,早就沒有退路,抬頭又看雲卿高捧卷軸衣袂飄飄,麵露淺笑神色沉靜,一舉一動高潔優雅恰如仙姿,而自己被她當眾耍弄何等狼狽,益發恨得熱血上湧,咬牙切齒罵道:“你少在這裏虛張聲勢!你以為你這麽說我就會退縮,好叫你逃過這一劫?不要以為我黃慶兒就是嚇大的,會中了你這等詭計!”

雲卿微微一笑,低頭再問:“那麽黃慶兒,我是打開,還是不打開?”

“打開!”黃慶兒一把推開雲卿大聲叫道,“你現在就打開!我要和老太太、太太們一道,親眼看著你死!”

雲卿略退兩步,穩住身形,因見裙角被黃慶兒扯髒了些,厭惡得蹙起眉來,輕輕彎腰撣了撣裙角,爾後方起身道:“黃慶兒,打開卷軸之前你不妨聽我一句勸,人在世上,為子女也好,為姊妹也好,為人家下人也好,為下人裏的姐姐也好,做人做事但求一個本分,該盡孝就盡孝,該和睦就和睦,該做事就做事,該乖順就乖順。正所謂身居何位,當有何舉,當盡何職,當謀何事,當吐何言。你啊,也是個拎不清的……”

黃慶兒冷冷盯著雲卿尖叫:“你少羅嗦,誰聽你廢話!”

雲卿益發笑得意味深長,輕輕淡淡看了黃慶兒一眼,便不多言,轉身麵向老太太再行一禮,又回身對孔繡珠點了點頭。孔繡珠便上前去,也先對老太太行禮,見眾人都翹首緊盯她二人,一時有些緊張。二人一人一手共同舉起卷軸讓眾人能夠看清楚,然後便聽雲卿聲音沉穩,冷靜穩重道:“如今大家都想要一個交代,我便長話短說,也希望大家不論是主子還是下人,是管事的還是看門兒的,都認認真真聽清楚了!此卷軸乃是老爺授意,我與二奶奶、三姑娘相商,三姑娘親自執筆,我與二奶奶共同封存,並由老太太保管至今。上書我慕家削減用度八條章程,自今日當眾開封則即刻生效,望各房管事一一謹記,嚴格按章行事,若有違犯,家法處置,決不輕饒!”

各方管事齊聲道:“是。”

雲卿便點頭示意孔繡珠,孔繡珠於是自頭上取一金簪劃開蠟封,拆掉紙封,當眾撕掉,雲卿則拆開自己名字這端的。滿園人一時屏息凝神緊張盯著那卷軸,雲卿手已覆上軸筒,又特地看向黃慶兒,見黃慶兒一時似有些怔然,便輕輕笑了。然而環顧四下,即刻又收了笑恢複清冷神色,打開卷軸一字一頓朗聲念道:“茲我慕氏,白手起家,經清貧,曆苦難,過艱時,化凶險,勤懇不墮,行商不綴,方得蒼天不欺,祖宗庇佑,乃得些許銀錢,可堪小富且安,甚幸矣。茲如是,誠惶誠恐,戰戰兢兢,不敢忘舊苦而妄貪享。如是,不意彰奢,當開源節流,教化子孫,惟行事以端,持家以儉,治行有聲,亦乎長安。因擇定此行儉八例,望行而從之,共持共勉。”

雲卿略頓,環顧四下,但見個個屏息凝神翹首企盼,一時滿園竟大有肅殺之氣,雲卿盯著黃慶兒緊接著念道:“一則各房等例如舊,每等每月例銀各減二百錢。”

黃慶兒愕然抬頭。四下也如炸響驚雷,議論之聲驟起。

“才二百錢?不是說要減半嗎?”

“真的隻減二百?那就好了,那就好了!”

“隻要不是真的減半,少拿二百錢又如何?”

唯有黃慶兒不敢相信,連連搖頭說:“二百錢?怎會是……二百錢?”

雲卿雖是麵向黃慶兒,也是對眾人解釋道:“先時咱們慕家的規矩,一等丫鬟每月例銀一兩並一吊,二等一兩,三等一吊。雖說一兩銀子應兌一吊共計一千錢,但如今銀貴錢賤,一兩銀子能兌八百錢。每月減二百後連三等丫鬟每月也仍有六百錢。先時有人拿咱們的例銀跟餘下三族比,那麽咱們就不妨比比仔細。原先四族之內本就是蔣家慕家例銀相當並且較高,裴家葉家一等丫鬟每月例銀皆是一兩並四百錢,二等丫鬟一吊,三等丫鬟五百錢。如今按照新規矩,各房每等各減二百,雖比蔣家稍次,卻仍在裴家葉家之上,比其他大戶人家更是隻多不少。怎麽,這就是你說的,我欺負人了?”

黃慶兒如今已隱約察覺不妙,又見眾人都因隻減二百錢麵露喜色,並不如先前群情激奮,眼見是不會站在她這邊了,不免有些慌神兒,隻一味說:“不可能的,不可能的,明明,明明就是,明明大家都知道,明明所有人都知道是減半的!”

“所有人都知道?”雲卿冷笑,“怎得我並不知道?我卷軸尚未開封且直至方才也未曾透露半句怎得你就敢說人人都知道?怎得你就敢信人人說的都是真的?你是慕家的丫鬟,素來又以老忠仆自稱,如今各房太太奶奶們還沒開口呢,你倒是先揣摩謠傳起來,這就是你的忠你的義?”

一言既出滿園皆靜,眾仆都知先前誤信了謠言,大半或聽或傳,不少人還拿此事處處哭求,少不得還有罵雲卿等人的,如今聽聞雲卿此言更加不敢造次。

黃慶兒眼見如此,更加慌亂,忽見黃坎婆給她使了個眼色,隻見黃坎婆放在地上的手突然折轉方向,偷偷指了指她自己。

黃慶兒一愣,驀然頓悟,跪直身板說:“那麽裁人呢?每月例銀減二百,公中根本不多什麽銀錢,所以你才要裁人?”

眾仆這才想起還有這檔子事,一時麵麵相覷,比方才更加緊張起來。

卻見雲卿臉上看不出喜怒,隻淡然說:“我裁人?我怎麽裁?”

“丫鬟留半數,餘下配小子!婆子年逾四十全部攆出!你敢說沒有?若沒有,例銀幾乎未動,又不裁人,你憑什麽省銀子?你拿什麽富公中?再者,誰知道那卷軸上寫的是不是你念的那幾句!”

雲卿益發冷笑道:“真是個不長記性的東西!不聽我們的,隻聽旁人混說,如今還振振有詞了,哪來的底氣呢!你不信我,大可以讓凇二奶奶來念。”說著將卷軸遞給孔繡珠。

便聽孔繡珠重新念了行儉八例:“一則各房等例如舊,每等每月例銀各減二百錢;二則各房之事,除喜喪外,不再由公中統一出銀錢,改為公中與房中六丨四相開共出;三則各房用度月初支取,每月每房定額三十兩,超出者自行添補;四則*懲,定賞罰,有違家規者按章罰銀充於公中,有大益者則於公中出銀行賞;五則各房管事不變,仆從不減,然若為主所驅,則其例銀充公;六則公中之事,凡急且重者,各房當擬定人選充名公中以助;七則各房管事下人,公中不加過問,然若下人違反家規,則管事應受株連,一並罰過,管事違反家規需換他人者,由公中擬定人選;八則以上七例,慕家上下,或主或仆,增則同進,減則同退,一並適用,絕無例外。”

黃慶兒臉色一分一分慘白,看著雲卿步步逼近,頹然癱坐在地。

“聽清楚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