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慶兒如今方知雲卿步步緊逼是早有預謀,此時一恨自己輕信他人妄言,二恨自己草率輕舉妄動,三恨窮極之處竟又妄信黃坎婆,以致一錯再錯,終無轉圜之地。而黃坎婆更怨黃慶兒起初揭穿她醉酒謊言,原指望她能舌燦蓮花壓過雲卿救她一回,卻不料她如此不濟,反陷二人置更艱難處境。因此二人越過雲卿,彼此相視一眼,眼中皆是怨恨。

黃慶兒不答,洪氏卻忍不住了,起身略蹙眉沉思一會兒子,待眾人目光在她身上,方對雲卿說:“這行儉八例本意自然是好的,我們二房也莫敢不從。隻是這第二例,定各房之事不再由公中統一出銀錢,是指哪些事呢?”

雲卿轉過身來,直麵洪氏,綻出一個笑來。

當初定這行儉八例,雲卿、孔繡珠和垂緗可算是絞盡腦汁費盡心思,一是為如何定例,二麽,就是為斟酌言辭,好叫旁人挑不出什麽大的毛病來,洪氏有此一問也在意料之中。

雲卿便道:“原先咱們慕家的規矩,是喜喪,生辰,節慶,舊親往來等,一並上報,並在公中支錢。我們查了舊年的帳,發現生辰大辦、節慶大做、舊親往來大迎送所占支出較多,所以暫定此三項由公中房中六丨四共開。而婚喪嫁娶並不是一房可以操辦的,所以仍由公中操辦、公中出錢。二太太以為如何?”

如今大房人丁單薄,阮氏一人素來沒多大用度,裴子鴛、蔣婉雖都是大開銷,但又有娘家貼補,所以整個兒大房是不大用銀子的,上頭那三項也沒占什麽。慕九姒在娘家住,更怕給人找麻煩,所以能省則省,也不花什麽錢。因此所謂舊賬支出較多的那三項,其實多半隻與二房有關。洪氏念及此處一時漲紅了臉,匆匆問說:“那麽第五例,‘各房管事不變,仆從不減,然若為主所驅,則其例銀充公’又是個什麽意思?”

“意思就是,”雲卿笑道,“先時咱們慕家舊例,各房管事和仆從若被主子攆出這一房,她們先前的例銀是仍由房中代領的,直到找到新人添補上,再將那份例銀挪給新人。如今的意思自然是,有人則有錢,無人則錢歸公中。可是有哪裏不對,還請二太太指正。”

洪氏看雲卿越發語氣悠然神色平靜,一時有些心慌,又見老太太麵色尋常,阮氏笑意溫存,慕九姒心不在焉,柳氏神遊天際,個個好似事不關己,因此也就明白今兒這事兒根本算是定下來了,又想想所損不多,隻得咬牙擠出一個笑說:“好,甚是妥帖。”爾後甩手坐回位置。

眾人見大勢已定,自無甚好說,喝茶的放下茶杯,假寐的睜眼轉醒,隻等一聲散了。眾仆從見並未殃及自身,起初減那二百錢如今看來又算什麽呢?於是個個鬆了一口氣,多半已打算轉身離去了。

“那麽如今……”

聽雲卿突然開口,一時滿園皆靜,雲卿卻頓住不言。於是原本以為此事了結、已鬆了一口氣的眾人不免又提心吊膽起來,隻見雲卿轉身看向黃慶兒,笑問道:“那麽如今,不知該如何處置這二人呢?還請老祖宗和二位太太示下。”

黃慶兒張皇抬頭,拚命哀求說:“老太太,大太太二太太,是我錯了,但、但都是、都是……對了,都是受人蒙蔽!是有人造謠說要例銀減半且裁人的,我隻是一時輕信謠言才、才……要抓那個造謠的人,要罰那個造謠的人!抓她們!罰她們!”

雲卿厲聲道:“你還不認錯!”

黃慶兒同時尖叫:“我有什麽錯?因為我先前頂撞了你所以你不放過我,根本是你小氣不能容人所以非要置我於死地!根本就是你心胸狹隘是你的錯!我沒有錯,我才沒有錯!”

雲卿收了笑,冷冷看著黃慶兒。

是到收戲的時候了,看客們多半都已經乏了,更別說她早就已經厭倦。

“怎麽,是要聽我說道說道?好。黃坎婆,一錯在值夜醉酒,二錯在頂撞主子,三錯在出言辱罵,四錯在毆打下人,五錯在欺上瞞下。黃慶兒,昨夜你煽動二人去尋凇二奶奶的不是,還驚到三姐兒,我親眼所見,可是冤枉了你?你當差的丫鬟昨晚夜不歸宿爛醉如泥至今早我差人去尋已是辰時末你還未回房,該領的例銀一分沒少領卻整夜醉酒偷懶,可是冤枉了你?你以老忠仆兒女自居,卻輕易聽信謠言亂說亂傳混淆視聽擾亂家宅,可是冤枉了你?你無憑無據指責我,甚至當眾說要我死,這一點我可以不跟你計較,但你眾目睽睽之下以下犯上胡攪蠻纏妄圖煽動眾人與你一道對抗於我,這一點,我可是冤枉了你?到如今,你還想把事情推到旁人身上!旁人造謠有錯,你傳謠無錯?我小氣不容人,我心胸狹隘,你若不一錯再錯渾犯規矩,我有那份心思特特跟你過不去?你忒也高看了自己!”

黃慶兒如此,眾人皆知今日她是逃不過去了,又恨她要拖眾人下水,一時也都心生厭棄。老太太自取卷軸出來就怏怏懶怠,柳氏等人更像是來湊個數的,如今隻等一個結果罷了。

便聽阮氏道:“到底是因我生辰封存卷軸才鬧得人心惶惶,我也該替她求個情的。況且黃坎婆也是可憐人。”

垂緗卻道:“大太太也太宅心仁厚了些,黃坎婆若算得個可憐人,二嫂房裏那被打的小蘋豈不是更可憐更無辜?若說可憐,也不過仰仗著舊恩裝可憐罷了!至於黃慶兒,若不是聽大嫂說,咱們都不曉得她原來昨晚就到二嫂跟前尋釁滋事,還驚著三姐兒了,擺明了是看二嫂柔弱好欺呢!說句不好聽的,當下人當到這份兒上,要主子把自己個兒當菩薩供著,也真夠夠兒的了!”

孔繡珠漲紅了臉,一時看看黃慶兒,又看看垂緗和阮氏,磕磕巴巴不知該說什麽。阮氏卻隻一歎,道:“還是聽老太太發落吧!”

老太太看也不看黃慶兒,隻是對雲卿道:“如今你是掌家之人,本就該你決定。她又連連衝撞於你,讓你受了委屈。況此事都是你在處理,我們原不好再插手幹涉。如今該作何處置,你掂量著做吧!”

黃慶兒和黃坎婆一聽老太太竟插手不管,要雲卿自行定了,當即倍加惶恐,卸下一身橫勁兒,連連磕頭不止。

隻聽雲卿先謝過老太太,方道:“老太太仁善,不忍懲罰於你們,我如今是掌家的,卻不能過分輕饒,免得有些人以為規矩就不是規矩!黃坎婆,旁的且不說,單你借酒撒風打得蘋丫頭昏迷不醒,就足以把你趕出園子!如今可憐你無兒無女,無處可去,我停你半年例銀,你自園子退出,到儀門之外做些灑掃,或者,我多給你半年例銀,你自行到外頭買田置地也好,做些小買賣也罷,你與慕家情誼恩怨從此不提,再無瓜葛,你自己選吧!”

黃坎婆當即哀嚎一聲又要哭求,眾人卻知此事已定,個個不願過多理會。黃坎婆跪求了一會兒子,見老太太已經麵露厭煩之色,便隻得先刹住了,扯著嗓子痛哭磕頭說:“老奴自出嫁跟著亡夫進慕家開始,就生是慕家人,死是慕家鬼,何來再無瓜葛一說?莫說退到儀門之外,就是讓咱們去看大門兒,也是一份榮耀,老奴多謝大丨奶奶開恩,多謝老太太、大太太開恩!”

雲卿便隻點頭,轉而麵向黃慶兒,道:“黃慶兒,你原是凇二奶奶丨房裏二等丫鬟,照理說我當把你交給凇二奶奶處置。隻是如今事情鬧大,早就不隻是你衝撞二奶奶、驚嚇三姐兒這麽簡單,所以,”雲卿看向孔繡珠,道,“求二奶奶將此人交給我處置,如何?”

孔繡珠見眾人目光都在自己身上,慌不迭點頭說:“好,好,本該由大嫂來處置。”

雲卿便道:“黃慶兒,我給你幹姑姑兩條路,自然也不能對你太苛刻。你若想留下,也是停你半年例銀,半年後,再據你這半年行事來決定給你二等例銀還是三等,同時,自今日起你不再是凇二奶奶丨房裏人,而是要到園中做事,修建花枝也好,施肥鬆土也罷,也是半年之後依你行事另作調整。當然,你若不想留下,大可以離開,我不攔你。隻是你幹姑姑是因為年事已高無人照料,所以若離開則多給半年例銀,你卻是不能有的。如今日頭已高,恐曬到太太小姐們,所以今日不如到此為止,你回去好好想一想,兩日後來報於我就是。”

黃慶兒一愣,抬頭怨毒地看著雲卿,雲卿一味隻是笑,不閃不避也看著她。眼見老太太是要起身離開了,卻聽垂緗道:“大嫂著實寬厚,垂緗歎服。隻是今日之事,雖錯在黃坎婆與黃慶兒,但若隻責在她二人,未免太縱容一些人。”

雲卿作恍悟狀,抬頭看著滿園觀望仆從,笑道:“是了,還有一件事,竟差點疏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