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這兩日陰雨連綿,房中濕寒潮悶,雲卿手腕子越發痛得厲害,而且即便鄭大夫不說,雲卿也能察覺那手腕上的傷分明是更重了些,顯見上次落水之傷根本未曾妥善處理,不過拿著裴二爺留下的藥蒙混過去罷了。

但是疼卻是真疼。

孔繡珠心細,雲卿不願被她察覺,就拜托阮氏幫她盯著些家務,阮氏一來總覺愧對於她,巴不得她好生歇息,二來又不舍好容易奪過來的掌家之權流失到二房,因此不多想便答應了。如此一來阮氏與孔繡珠都極少再過來,白天慕垂涼又通常不在,雲卿方能自在些,偶爾痛得額頭直冒冷汗、蜷縮在被子裏直打顫,也不過唯有蒹葭等人知道罷了。

這一日外頭又是淅瀝小雨,雲卿午睡中恍惚聽到細碎的竊竊私語,像兩隻老鼠躲在暗處偷吃東西。雲卿乍一想到這個,更覺渾身無一自在之處,略一動,忽覺手腕處仿佛有人拿了石頭一下一下狠命地砸,雲卿疼得筋骨都**之後恍惚明白是在夢裏,然而拚命想睜開眼,卻無論如何都不能,不能動,不能呼喊,不能求救。然而此時手腕處一起一落的石塊卻並未停止,直砸得血肉模糊,白骨都碎成了渣,雲卿看得毛骨悚然,卻見那拿石塊的人身形越發清晰,仿佛是熟悉的麵容,一時卻又難以分辨是誰,驚叫著要逃竄,一回頭卻猛然驚醒。

“怎麽了?”

雲卿一抬頭,見竟是慕垂涼坐在麵前,一雙有力的手正穩穩當當扶著她的肩膀,神色中滿是關切。雲卿長舒一口氣,微微帶喘地問:“什麽時辰了?你都回來了……我睡了這麽久嗎?”

慕垂涼用手幫她擦著汗,靜靜回答說:“未時。蒹葭說你睡了還不到兩刻鍾。是我回來早了。”

雲卿漸漸平靜下來,由慕垂涼扶她起來,方勉強對慕垂涼笑說:“夢魘,醒了就沒事了。倒是你今兒怎麽回來這麽早?”

慕垂涼略一頓,平和笑說:“請了個大夫過來給你瞧瞧。”

雲卿微微有些驚訝,低頭看了眼自己的手,無奈道:“你這又是何苦?我不是說過……”

“都已經請來了,”慕垂涼道,“就讓他試試吧!”說著不再多勸,隻是幫雲卿理了理衣襟和頭發,接著對身後秋蓉點了點頭。秋蓉見狀,便出去請了一人進來,因隔著門上珠簾和床邊帷帳雲卿一時沒有瞧見那大夫樣貌,隻是一眼看去就覺得十分熟悉。那大夫卻也不急著進來,隔著珠簾頓住腳步,於是雲卿隱隱可見那大夫一襲石青色廣袖大袍和……黑色回紋寬襟。

雲卿忽一凜,登時明白來者何人了,一時剛剛被慕垂涼擦掉的冷汗再度細細密密滲出來,眼見秋蓉要打開珠簾請他進來,雲卿突然握緊慕垂涼的手說:“我不治了。”

慕垂涼眼睛隻盯著她受傷的右手腕子,低低說:“聽話。”

雲卿忽覺煩躁,抽開手壓著聲音冷冷道:“我說我不治了!不治了你沒聽見嗎?”

慕垂涼略頓片刻,起身居高臨下看著她,清清楚楚說:“聽話!”

雲卿怒火猛然竄起,然而礙於人前,隻得生生忍住,竭力平穩說:“這麽做不合適。況且我自個兒的手腕子,我做得了主。”

“聽話,”慕垂涼恍若未聞,極輕地堅持道,“聽我的。”

畢竟珠簾後麵尚有人聽著,雲卿一時不便再多言,隻得一忍再忍,不再開口。便見慕垂涼打開帷帳退出去,立在旁邊道:“秋蓉,請大夫進來。”

打開翡翠珠簾,裴子曜一眼看盡房中景象,陰冷著臉,穩穩邁步進來。秋蓉隨之搬了凳子放到床邊,裴子曜也並不客套,直截了當坐下,幹淨利落打開藥箱將墊枕等物一一取出,然後簡單直接道:“伸手。號脈。”

雲卿心頭翻江倒海,一時隻覺手腕更痛,卻固執不動,三人僵持一會兒,卻是慕垂涼率先開口道:“給大夫號脈。”

雲卿抬頭冷冷看了慕垂涼一眼,執拗半晌,終是隻能伸出手來,裴子曜似乎極輕地冷哼了一聲,然後捉住雲卿手腕在墊枕上放妥,然後靜靜好起脈來。過一會兒,他神色古怪抬頭看了雲卿一眼,伸手就要去打開帷帳,雲卿心一緊,急問:“你做什麽?”

裴子曜手生生頓住,隔著帷帳與雲卿四目相對,最後冷冰冰說:“我看傷。”說著又要伸手去撥帷帳。

“慢著!”雲卿冷喝,說,“你雖是大夫,我無甚好避忌,但我已是人妻,你要看傷處我可以出來給你看,但你進不得!”

裴子曜一手已經探進幔帳,聽聞此言反倒短促地笑了一聲,接著果真收回手,起來轉身退到三步開外,望著窗外負手而立。慕垂涼與秋蓉都要去扶,雲卿冷冷看她二人一眼,秋蓉一時不敢再碰,唯有慕垂涼神色如常,仿佛不知雲卿之怒。待雲卿起身,秋蓉自為她披上鬥篷,扶她在桌旁坐下。

見幾人都不開口,秋蓉隻得輕聲道:“裴大爺,還請繼續為大丨奶奶診治。”

裴子曜聞言轉身,但卻並不坐下細看,隻是走到跟前解開包紮翻看,那裏疤痕扭曲,如今大片黑紅,難看之極,裴子曜越看神色越奇怪,一時兀自冷笑,一時目光深邃看向雲卿,雲卿正自不解,卻見裴子曜放開她手腕,用雲卿最熟悉的謙謙君子之淺笑溫和說:“秋蓉姑娘可否暫且出去一會兒?我有些事要做,怕嚇著姑娘你。”

他這話如此客氣,倒令秋蓉有些無措,慕垂涼略點了個頭,秋蓉這才告辭。秋蓉這一走房中隻剩他們三人,慕垂涼默然立在雲卿身後,裴子曜笑意溫潤,目送秋蓉出去。然而等關門聲音一落,便見裴子曜輕描淡寫地略挽了挽袖子,然後疾步上前揮拳揍在慕垂涼臉上。雲卿驚叫一聲當即起身,見慕垂涼防不勝防未曾躲開,那一拳已落在右眼正下方,人也趔趄兩步離她遠了。裴子曜冷淡之色突然迸發仇恨,揮起拳頭就要再上前,雲卿兩步閃到二人之間冷冷道:“裴子曜!”

裴子曜拳頭生生刹在雲卿眉心,這一拳用了多大勁兒連雲卿也後怕,想必若不是他刹得急,恐怕雲卿真要被一拳掀翻。慕垂涼一把拉過雲卿,細看無事,方伸手將她護在身後,雲卿卻立刻閃身躲開他。

裴子曜見狀冷冷收回手,略過雲卿,隻對慕垂涼道:“我答應你治病時就曾說過,我以大夫身份前來,那麽病因病況你一律不得瞞我!如今是怎樣,利用我對她的手腕也有幾分愧疚,就以為你隨便糊弄兩句我也非治不可?”

慕垂涼略一想,蹙眉道:“你這話什麽意思?難不成我還至於騙你什麽?我自然是為了治好她,所以從一開始就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再者,如今我既請你來,有什麽事你大可以明說,何必言辭閃爍裝腔作勢!”

“真是好一個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好,我就明說!”裴子曜冷笑一聲道,“你說她這手腕子是冷水浸泡所致,的確,表麵上看的確是冷水浸泡,而且恐怕比你跟我說的要更疼百倍千倍!可你既知她疼,巴巴地求我救她,又何須故作隱瞞!為何不早一點來找我?為何不早一點說清楚!你究竟是想治她還是想害死她!”

雲卿不知所為何事,卻見慕垂涼仿佛也不明所以,猶疑一番更是道:“你的意思是,不是冷水浸泡造成的傷?那還會是什麽?還是說她遊水勞損筋骨所致?”

裴子曜神色陰冷,怨毒地嗤笑道:“還會是什麽?打的!是重擊造成的!雖隻有一擊,但正砸在從前骨傷之處,那兒本就沒養好,如今讓這麽一砸才傷及根本,所謂冷水浸泡遊水勞損不過是害及皮肉筋脈,這一擊才是致命之傷!你說她疼?我捏碎你的骨頭看你疼不疼!早知你竟然打她,我就不該承你的情來幫你惺惺作態!”

雲卿聞言何止驚愕,來來去去多少大夫都未曾看出來,卻叫裴子曜一眼看破!他如今果然已是……神醫了?

雲卿怔然低頭看向自己手腕,不會錯了,這幾日傷口疼得不尋常她便隱約猜到了——是起初為救曦和,小丫頭一頭栽在手腕處砸傷的!曦和隻作玩笑,並不會說,雲卿當時一心隻想平息事態,自然也不曾提起,所以慕垂涼根本不知還有這一出。

“我打她?”慕垂涼從未聽雲卿提起過,震驚之餘聽聞此言不免氣急反笑輕哼一聲說,“你不要把旁人想得都跟你一樣。”

從前裴子曜嵐園之外雨中作別碎了玉鐲傷了雲卿手腕,才是她這隻手腕多災多難的開端,裴子曜素來最悔不過此事,因此十分介意被人提起,尤其如今還是當著雲卿麵被慕垂涼提起!當下神色便不對了,雲卿見他右手再度緊握成拳,兩步上前穩穩站到慕垂涼身前緊盯著他道:“夠了,裴子曜!沒錯,如你所言的確是重擊造成,但此事他根本毫不知情,輪得到你亂安什麽罪名!”

慕垂涼愕然,一時震驚地說不出話來。裴子曜忍無可忍,上前緊緊抓住雲卿肩膀咬牙切齒道:“我亂安罪名?我為了誰!毫不知情不是錯嗎?你嫁給了他他是你相公他憑什麽毫不知情!你一隻手要廢了他甚至連因為所以都鬧不明白!事到如今你究竟還為他開脫什麽啊?你就那麽喜歡他?那麽乖順聽從他?那麽連命都不要地當著我的麵一再維護他!雲卿,我是大夫,隻有我知道你手腕上的傷到底有多重,隻有我知道你手腕上的傷到底有多痛!你竟然忍著骨裂的痛楚在他麵前強顏歡笑故作輕鬆!十一天啊,雲卿,你疼了整整十一天!”

“所以呢?”雲卿冷冷道,“究竟與你何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