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緗原不知她有如此深意,聽聞此解立刻紅了臉,一時有些無措。沈恪也下意識去看垂緗,一眼相視,又迅速各自瞥開。雲卿笑得分外開心,道:“難得能遇到懂這字畫的人,我這做嫂子的哪裏能小氣了去?這字畫就……一人一半,送給你與垂緗吧!”

沈恪與垂緗神色更加尷尬起來。一半放在垂緗處,可不得要沈恪去借才能品賞麽?這一來二往的,縱是刻意冷著,也不得不多說多見了。

沈恪飽讀詩書,更知什麽叫言下深意,便坦**笑了,再度行了禮,言簡意賅道:“多謝。”

雲卿分外滿意這三妹夫,點頭笑了,便要送客。卻見沈恪收了字畫交給書童後,略想一會兒又道:“三小姐我便帶走了,多謝大丨奶奶為我二人之事費心。大丨奶奶傷病未愈,原不該如此勞心勞力。至於蔣家的事,也請大丨奶奶一並看開一些吧!”

雲卿當即心突突跳了兩下,怔問:“蔣家?蔣家什麽事?”

沈恪驚訝:“大丨奶奶不知道麽?”又去看垂緗,因見垂緗也一副一無所知的樣子,方有些後悔自己嘴快。

雲卿看他神色,當即起身緊逼兩步道:“所以果然是有事?說!”

沈恪一時左右為難,垂緗見雲卿心急,生怕她生氣之餘對養傷不利,便輕聲道:“你就說吧。”

“蔣家大爺的雲姨娘……”沈恪猶豫道,“聽說今兒個早上……小產了……”

雲卿一怔,忽覺眼前一黑,當即腿一軟差點栽倒,垂緗與蒹葭慌得上前扶,雲卿卻臉色發白,抖抖索索擺著手說:“備車,備車!去蔣家!”

“快點!再快一點!”馬車夫已將馬趕得飛快,雲卿卻依舊不住催促,一時也有些慌神兒起來。眼見是要到蔣家大門口了,另一胡同口兒卻斜殺出一輛馬車,兩個車夫皆驚得拚命勒馬,但見駿馬長嘶,車廂顛簸,雲卿和蒹葭在車廂裏東搖西晃,腦門兒磕得生疼,而另一馬車斜衝出來本就不穩,這一顛就見一人從裏頭狠狠摔了下來,馬蹄亂踩亂踏,混亂中雲卿看到那車似是要翻了,又見摔下來的人仍未能爬起來,眼見要被馬車砸到,頓時驚叫道:“小心馬車!”

那人原本一直用手臂護著頭防被馬蹄踩到,聽雲卿驚叫突然頓住身形抬頭一瞥,爾後兩手略撐地一翻身從馬車正下方滾了出來,說時遲那時快就見馬車“咚”一聲悶響重重砸在地,那人恰停在跟前兒,衣服一角還壓在馬車下頭,撲得一頭一臉的灰。雲卿嚇得心都快要跳出來,忙吩咐她們家已穩下的馬車夫說:“快去看看!”又在蒹葭攙扶之下跳下馬車,吩咐蒹葭去請大夫。

他們車夫還沒近前,卻見摔倒的那人艱難地撐起胳膊肘趴跪在地,費了好大勁兒才拚命將衣角扯出來,然後跌跌撞撞直往蔣家大門走去。

“蔣寬!”

方才一番驚險雲卿心有餘悸,乃至一直未曾留意此人,如今看他背影方知正是蔣寬,一時心頭恨意又烏央央得壓下來了,正是此時,蔣寬的車夫在雲卿車夫的攙扶下趔趄起身,抬頭卻見他的馬兒一聲嘶鳴,脫韁橫衝直撞逃走了。

雲卿看著慌張蔣寬撲進門去,壓下心頭恨意急跟進去。

門口下人見是她來,傲慢地說:“喲,慕大丨奶奶,可有拜帖麽?”

蔣家人橫行霸道慣了,下人們難免狐假虎威狗仗人勢些。更別說當日因火燒蘇記的事蔣婉至今被禁足,而雲卿搖身一變騎在蔣婉頭上變成了慕家大丨奶奶,蔣家是上上下下沒一個人看她順眼的。見那些人伸手硬攔,雲卿一心生怕跟丟了蔣寬,回頭再找旁人帶路更磨蹭,加之心頭怒火未消,便冷哼一聲盯著那些人道:“你們今兒攔我一個試試?”

“喲,”一個小子嬉皮笑臉湊上前說,“慕大丨奶奶好歹也抬頭看看,那匾額上寫的是‘蔣’,不是‘慕’。慕爺喜新厭舊,可勁兒疼著您,但咱蔣家爺們兒可沒吩咐下來,說讓咱們也得疼著您呢!您看這可怎麽著?哎,您要是開口說讓咱們疼一疼您,這頂著主子罵,興許我們也能放您進去呢!”

雲卿還未反應,就見蒹葭跟在後頭甩手就給了那小子一巴掌,狠狠喝道:“一幫子作死的貨!別說這是慕大丨奶奶,就是嵐園的大小姐,是你們雲姨娘的侄女兒,也輪不得你們一幫子沒眼力勁兒的過來編排!”

那小子一看還不是雲卿,竟是讓雲卿身邊兒一個丫鬟給甩了一巴掌,當即臉色就不對了,袍角往褲腰裏一掖擼了袖子伸手就要上前打,雲卿冷冷橫在蒹葭身前死盯著那小子道:“小子,你是拎不清吧?你們蔣大爺房裏雲姨娘今兒一大早就小產,一幫子做下人的連規矩都不懂,連信兒也不給嵐園和慕家捎一個,個個當她娘家人都是死的!我今兒是自個兒來,可你若是敢動我們一根手指頭,你看誰能饒得了你!再者,你瞎了眼了看不見你們蔣大爺急巴巴的樣兒!你再作死硬攔我,萬一要是耽擱了什麽,別說是我,你們蔣大爺也得活剝了你!讓開!”

雲卿厲聲一頓喝,看門兒的小子們登時麵麵相覷,一時橫勁兒就減了三分,那耍橫的小子巴掌都揚起來了,一時卻是打也沒膽量,收也沒麵子,隻得咬牙頓住。雲卿忽聽蔣寬怒喝:“滾開!”轉身一看,見蔣寬趔趄栽倒在地,三四個下人慌要去扶,蔣寬卻硬撐著自己起來,轉了個彎就瞧不見人影兒了。雲卿生怕跟丟,一心急就匆匆追上去了,那些看門兒的小子們麵麵相覷半晌,忽反應過來,一個催著另一個地混亂嚷道:“快,快去秉太太!”

卻說蔣寬雖走在前頭,但他方才一下摔得不輕,又根本不讓下人近前,因此走得並不快。但雲卿始終落後一截,一時追趕不上,然而一路看著蔣寬的背影,心頭是越發恨意難消。一路層台累榭,碧瓦朱甍,丫鬟們鶯鶯燕燕聚成一團偷聊著,一見蔣寬來立刻噤聲行禮然後如柳絮一般輕飄飄散開。蒹葭扶著雲卿緊緊跟著蔣寬,卻見蔣寬越走似越偏遠,雲卿從前來過蔣家,一時覺得並不像當日所見蔣寬雲湄所居之地。正心下存疑,卻忽聽近處一聲痛苦低嚎,慘然不忍再聞。雲卿自然聽得出那是誰的聲音,一時隻覺指尖都僵了,卻見蔣寬背影一頓,幾乎瘋了一樣跌跌撞撞紮進一片剪得渾圓的冬青園裏,雲卿立刻跟上,跟著略走兩步卻見眼前古瓦陳當一座小院兒,門口烏央央擠了一大群人。正是此事,又聽雲湄慘叫一聲,而此刻蔣寬已瘋了一般大喊:“滾開!都給我滾開!”

人群立刻分出一條道兒來,雲卿和蒹葭顧不得理會下人神色也衝上前去,一看,原是蔣家祠堂。

雲湄青絲散亂,白衣沾血,就跪在祠堂前的青磚地上,身下一攤子已發黑的血漬,顯見跪了不是一時半刻了。雲湄兩個丫鬟白芍和巧綠都哭得眼睛腫得比核桃大,各自一臉淚苦苦求著,嗓子都啞了,又不敢撒手,拚命護著雲湄。她們身旁兩個凶悍的婆子拿了三四歲孩子胳膊粗的棍子輪著往三人身上打,直砸得雲湄一聲慘叫重重倒在地上,白芍慌又哭著扶起她狠命抱住她隻是哭,然後毫無意外地自己也挨了狠狠的一棍子。

蔣寬似嚇呆了,眼睜睜看著這兩棍子砸下來之後突然如野獸一般低吼一聲,二話不說上前抬起一腳就踹開一個,然後“噗通”跪地扶起雲湄,分明是想喊她名字,兩度開口卻終是無聲,隻是哆哆嗦嗦扶著她慘白的臉,半晌終於開口,卻隻是一句:“阿湄……”

雲湄恍惚抬頭看了蔣寬一眼,卻見她咧開嘴輕輕綻出一個笑來,緊緊抓著蔣寬衣服吃力地說:“對、對不起……沒有、沒有了……”

雲卿眼淚“刷”地流下來,生生別開目光,隻是盯著祠堂裏穩坐如山的蔣太太。

而蔣太太也終於看到了雲卿,在丫鬟攙扶下起身向前兩步,竟緩緩綻開一個笑,無比從容地道:“慕大丨奶奶。”

雲湄聞言一怔,緩緩轉過頭看向她,輕聲喚:“卿兒……”

雲卿便上前笑道:“是,姑姑,是我來了。”

“你別……”

“我知道,”雲卿藏著受傷的右手,用左手拍著她手背輕聲道,“我明白。先讓蔣寬帶你去看大夫,餘下的咱們稍後再說好不好?”

蔣寬一凜,這才反應過來,一把抱起雲湄就要往外走,卻聽蔣太太忽道:“慢著!阿寬,你站住!”

蔣寬頓住,一時黑了臉,神色陰暗轉過身來看著蔣太太,低吼道:“娘,我說過的吧?我說過誰也不準動雲湄誰也不準包括你,我說過的吧!還有你手下那幫老刁奴,誰打的雲湄,讓她們趁早滾回家買棺材去,我能饒得了她們我蔣字倒著寫!”

婆子們麵露懼色,那蔣太太卻抬頭盯著雲卿,祥和笑道:“阿寬,這裏是宗祠,若非犯了天大的錯,還沒有資格進到這裏挨打的呢!你啊,總是太性急,不過自有人能給你一個說法兒。”

正說著,立刻就有人推搡著一個衣衫淩亂五花大綁的人過來,模樣有幾分似蔣寬,但比蔣寬高大幹瘦,顴骨老高,也被打得渾身帶血,那人一上來看到蔣寬就驚得連連後退,又看到蔣太太,立刻麵露恐懼。

“祁兒,你說。”

……蔣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