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定?”

雲卿點頭道:“雲卿膚淺,不能辨別蔣大爺你對我姑姑一番真心。不過想來一男子能為一女子所做,不過一口飯,一件衣,一生珍愛,不離不棄。我姑姑養病期間蔣大爺所作所為的確做到了珍愛與不棄,雲卿看在眼裏,永感於心,自不會有所懷疑。然而不怕無心,最怕有心無力。如今別說我姑姑,連蔣大爺你,吃穿用度也都是用的蔣家的銀子。那我怎麽能夠確定當你有朝一日不能再依附蔣家,你依然能給得起我姑姑一日三餐呢?”

蔣寬暗暗咬緊了牙。從前他好玩雲卿便說他浪**,如今他顧家雲卿便指他無能,分明是無論如何都要拆散他與雲湄了!如此蔣寬更不能忍,然因礙著雲湄,於是極力忍了心頭惱怒咬牙道:“縱我隻是個討飯的,也不會讓——”

“若你隻是個討飯的,”雲卿目無波瀾扶了扶發間金簪,不冷不熱打斷蔣寬道,“我是無論如何都不會把姑姑交給你的。你說我勢利也好薄情也罷,要我姑姑跟著你討飯這種事我不能忍。再說了,你一個大男人,連賺錢的膽量和能耐都沒有嗎?”

蔣寬眼睛幾乎要噴出火焰來。雲卿可以清清楚楚看到他勃頸上暴起的青筋和關節發白的鐵一般的拳頭,心知此事著實比想象中容易,果然,不等雲湄開口哀求便聽蔣寬陰沉開口道:“你不必激我。有事就直說。”

“好說,”雲卿輕描淡寫道,“聽說你在做新茶,極好。成與不成,總歸有那個膽量跟氣魄到底就讓人心生敬畏,所以我幫你一把,你需要的花草藥材我幫你與裴子曜買,你全馥芬茶莊一應用銀我幫你向阿涼借,總之你專心做你的茶就好,無須分心其他雜事。但即日起,至七夕鬥燈結束近這三個月時間裏,你要把你的新茶賣到蔣宋茶莊鏡湖茶本月淨利的一半。眾所周知鏡湖茶也是新茶,上個月才放到店裏賣,然而你全馥芬不如蔣宋茶莊名氣大,你蔣寬不如宋掌櫃老成,你人手亦不能與蔣宋茶莊相較,因此拿你三個月的全部盈利與他本月的一半淨利相比,這不算是我故意欺負你吧?但是你要知道,我此舉隻為看你究竟有多大能耐做茶,你若單隻為了賬麵兒上幾行字跟我偷奸耍滑瞞天過海,莫說我,恐怕連我姑姑也要看輕你。”

蔣寬越發握緊拳頭,卻隻靜默地看了眼虛弱的雲湄,繼而冷冷對雲卿道:“我蔣寬還不至於!我蔣家幾百年皆是做茶,曆代榮耀累積皆因一味茶起,我蔣寬再不濟也會去自敗名聲!”

雲卿心頭真是大讚蔣寬這份骨氣,果然不愧是蔣寬,雖說如今常常冷寂得像塊石頭,卻仍是當日沁河邊上熱血灑脫的蔣家大少爺!這廂雲卿正心頭暗讚,那廂蔣寬卻已逼近兩步,以全然有別於往日的沉靜與謹慎逼問道:“你還沒說,約定之後呢?”

“你欲怎的?”

蔣寬陰鬱開口,一字一頓道:“若我如約做到,就請你雲卿從此離我跟雲湄遠遠兒的,此生都別讓我們再看見你!”

“蔣大爺!”雲湄脫口而出,原要開口作勸,然見蔣寬一臉慍怒,明知他委屈,又知雲卿畢竟一心為她,一時勸也不得勸,怨也不能怨,隻是越加悲傷難過不能自已。

蔣寬越發心疼得緊了。他不過在氣頭上,稍冷靜一些,又豈會忘了雲湄對雲卿的情誼,見雲湄如此益發心疼得輕手輕腳上前摁她躺下,也不得不軟了語氣勸慰地說:“你莫急,莫急。”

略頓片刻,又轉身對雲卿說:“我自然不能讓阿湄再也見不到你,但是雲卿你記得,若我如約做到,從今往後,今生今世,我與雲湄之間任何事你都不得插手!說到底悲歡苦樂都是我二人之事,就算你是她至親,但她如今有家有夫君,什麽事都有我做主,輪不到你來插手!”

雲卿見好就收,自然沒打算再起紛爭,便笑道:“就依你。不過若你做不到,我會做什麽你心裏也是清楚的,到時候可別怪我我無情無義。”見蔣寬怒色未消,便打算告辭了,先溫言軟語安慰了雲湄幾句,又叮囑她聽呂神醫的話好好養傷,等絮叨夠了方轉身對蔣寬說:“時限隻到七月初七,未免倉促,我會盡快說服裴子曜將你所需藥材賣給你。至於我姑姑,若你不放心交給我不如就帶去全馥芬住著,你請大夫就近照料就是了,總比留在你們蔣家讓你瞻前顧後要好得多。我言盡於此,望你謹慎行事,就此告辭。”

雲卿回了慕家頭一件事自然是去找慕垂涼,今日種種事關重大,尤其與蔣寬之約定必須要先知會慕垂涼一聲。然而入了夜雲卿偷偷進了石林叢,卻無論如何都找不到先前那條路,雲卿確信那條路她早就已經爛熟於心,如今唯一可能是有人挪動石塊石柱令她迷惑。雲卿獨自挑著燈籠氣急敗壞在裏頭走了足足半個時辰卻一無所獲,未免迷路,隻得按照暗自做下的記號原路返回,趁夜直奔長庚處。

長庚仍不能下床,依舊是捧卷側臥、怡然自得之態。聽罷雲卿所言,長庚便若有所思點點頭道:“我知道。自大丨奶奶那日夜探之後我便進不去了,我還倒隻是自己記錯,如今看來倒像是已被人發現了。”

“你也進不去?”雲卿下意識覺得怎麽可能,照下人所說慕垂涼並非第一次被關在那石屋裏,縱路線有變,他那樣子謹慎的人又怎會允許自己淪落到當真與外頭不得互通?

雲卿連誆帶詐,說:“你沒說實話。”

長庚便笑了,放下書卷略坐起些,麵帶玩笑卻言語鄭重說:“我知大丨奶奶疑惑。不過我最後一次去時爺特特提醒,說縱關幾天又何妨,難不成會要了他的命?他的命在慕家是頂值錢的,老爺子不會愚鈍至此,為一時痛快毀一顆布局重要的棋子。因此私以為,既然爺不急,咱們也要穩住心神,決不可自亂陣腳,回頭再添亂可就極是不妥了。”

這話說的,仿佛早知會有今日似的,雲卿不免更加疑惑,問說:“隻有這些?”

恰是此時,蒹葭推門進來了,長庚一看見蒹葭便笑得眉眼彎彎,忽增俊逸,蒹葭卻因不能跟雲卿出門憋屈得一口怨氣十足恨著長庚,便根本不拿正眼瞧他,隻是進門幫雲卿披上一件夾棉素錦暗紋鬥篷,罷了方說:“凇二奶奶在房裏候著呢,說仍是黃慶兒之事。”

雲卿點點頭,卻並不走,隻是盯著長庚瞧。長庚見狀,低頭兀自輕笑一聲,點點頭說:“說起凇二奶奶……是了,爺的確還留了一句話,我竟差點給忘了。爺說……讓大丨奶奶你安心於內宅就好,謹記他之前的話,不要相信老爺子,不要答應老爺子任何條件,不要為老爺子做任何事。”

這話倒是有幾分像慕垂涼所言了。雲卿看長庚重新捧起書卷,心知今日是問不出個所以然了,幹脆大大方方道了聲謝,又著人送了許多珍奇補藥來,方略定下心來抽空去見孔繡珠。

孔繡珠此次前來仍是為黃慶兒之事。聽孔繡珠所言,黃慶兒前兩日倒是安分了不少,隻是今兒白天忽又急了,托了兩個相熟的婆子前去孔繡珠處問說法兒,若去呢,不拘怎麽解氣,總歸盼著別說是趕出去了,麵子上擱不住;若留呢,掃地澆花兒的活計也使得,但求別真來雲卿房裏做事便罷。雲卿聽著倒真聽笑了,孔繡珠卻急道:“你還笑呢,竟不怕她犯起渾來再找你的不是?她那人你是知道的,橫起來愣是沒個邊兒,不定什麽地方再暗下悶棍害你呢!可她父親卻是慕家老人兒,多半須得給些個麵子,她托人求來我這兒,我倒回了也不是,允了也不是,兩頭兒為難了!”

雲卿畢竟心不在此,便不大在意地說:“這好辦,你悄悄兒回去莫讓人知你來過,我這廂就找人給黃慶兒回個話兒,讓她有空自個兒來找我一趟,我親自同她說便是,也不需你夾在中間兒為難。這些日子我隻顧養病,家中事宜一應由你打理,本就心懷愧疚了,此事又是我允諾過的,自不能再給你平添麻煩,我留著神兒呢,你且放心便是。”

孔繡珠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卻也素不是多嘴的人,便將近日裏家中事宜和公中賬目一一報了,早早兒就告辭離去。雲卿與蒹葭送孔繡珠主仆出門,又乘著夜色清涼多站了一會兒子,正要回房去了,卻忽聽花叢中窸窣一陣異響,雲卿正自一激靈,卻見燈籠一照,花叢中透出一點子柔柔清光來,仔細嗅去似夾暗香,哎,是人?又見花叢低矮,便知不是大人而是小鬼兒。便定了定神,喚道:“出來吧,燈籠一打看得門兒清。”

花叢中卻無動靜,似不信她所言。蒹葭要近前,雲卿卻攔道:“深更半夜從太太處偷跑出來,也不怕太太擔心了去。我雖不是他們親娘,這等劣習卻不能慣著。打折燈照著路就夠了,讓他們自己出來。”